结束与新生

我征得父母的同意,再在H.城待一个夏季学期。我们几乎整日逗留在河畔花园,很少待在室内。那位日本人已离开。顺便说一句,他在摔跤比赛中惨败给了德米安。还有那位托尔斯泰的拥趸,也没有再来。德米安有一匹马。他每天坚持练习骑马。我经常单独和他母亲在一起。

生活中的这份安宁常让我感到惊讶。我早已习惯孤独,习惯放弃,习惯与我的痛苦厮守。这段在H.城的日子就像一座梦幻岛。在这座岛上,我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,陶醉在美好惬意的事物和感受中。我想,这或许就是我们理想社会的序曲:崭新,崇高——尽管我在幸福中深感忧伤。因为我深知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。我的心不会安于饱足和舒适。我需要痛苦和追逐。我感到终有一天,我会从这个美丽的爱之梦中醒来,重新孑然一身,重新生活在别人的世界。在那个冷漠的世界中,我永无宁日,无人同行,唯有寂寞与抗争相伴。

于是,我加倍温柔地依恋夏娃夫人,为我的命运中有这样美丽安宁的一幕而感到欢喜。

夏季悄然逝去。学期接近尾声。我不敢想、也不愿想那即将到来的离别。我眷恋这些美丽的日子,就像蝴蝶眷恋甜蜜的花朵。这是我的幸福时光,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圆满,第一次被志同道合的人接纳——之后会发生什么?或许我将继续奋争,继续被渴望煎熬,继续做梦,独自一人。

有一天,对未来的恐惧突然强烈地袭来。我对夏娃夫人的爱突然让我痛苦万分。我的上帝!不久后我将再见不到她,再听不到她坚定亲切的脚步声,再看不到她放在桌上的鲜花!我做过什么?我做着梦,陶醉在满足中。可我从未去争取她,为她而战,从未试图将她永远拥在怀中!我突然想起她对我说过的关于真爱的话,她无数次微妙的暗示,无数轻柔的诱惑,或许是许诺——可我做了什么?我什么都没做!没有!

我站在屋子中间,全神贯注地想着夏娃。我要凝聚灵魂的全部力量吸引她,让她感受到我的爱。她一定会来。她一定渴望我的拥抱。我的吻将贪婪地深埋在她成熟的爱之唇上。

我站着,屏息凝神,直至手脚渐渐冰凉。我感到浑身的力气已经耗尽。有那么一刻,一些明亮又清冷的东西,似乎在我体内紧紧凝结。那一刻,我触摸到我心里的结晶。我知道,那是我的“我”。寒意上升,直逼胸膛。

从这种剧烈的紧张中清醒后,我感到有些事情将要发生。尽管筋疲力尽,我还是等待着看见夏娃热情而喜悦地走进门来。

一阵马蹄声沿着长街传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,突然静止在窗外。我赶紧跳到窗边,看见德米安从马背上下来。我跑下楼去。

“怎么了,德米安?不会是你母亲出了什么事?”

他没听见我的话,脸色煞白,汗水从额头两侧滚落面颊。那匹马也汗流浃背。他将马拴在园圃的篱笆上,拉起我,沿着街道走下去。

“你听说了吗?”

我什么都没听说。

德米安按着我的胳膊,看着我,目光深沉、奇特,带着同情。

“是的,小伙子,开始了。你肯定听说过德国和俄国的紧张关系——”

“什么?交战吗?我一直不愿相信。”

尽管四周无人,他还是压低声音:“还没宣战。但不远了。相信我。尽管上次之后,我没再用这件事烦扰你,但随后,我又看见三次预兆。不是世界末日,不是地震、革命,是战争。你会看见它的威力!众人会为此兴奋。有人现在就盼着开战,可见他们的生活多么乏味——你会看见,辛克莱,这只是开始。这将是一场大战,规模巨大。但战争也只是开始,新的开始。对那些墨守成规的人来说,新事物将非常可怕——你会怎么做?”

我错愕极了。他的话听上去既陌生又难以置信。

“我不知道——你呢?”

他耸耸肩。

“一旦开始动员,我就入伍。我是少尉。”

“你是少尉?我从没听你说过。”

“是的,这是我的顺势之举。你知道,我从不愿引人注目。为了凡事无可指摘,我做了许多事。我想,八天后,我会在战场上——”

“上帝啊——”

“哦!辛克莱,不必伤感。对我来说,下命令朝活人开枪绝非消遣,但这是次要的。我们现在都卷入了时代的巨轮。你也是。你也会应召入伍。”

“那你的母亲呢,德米安?”

我又想到一刻钟前发生的事。世界的变幻何等迅捷!为了得见那甜美的画面,我曾屏气凝神,而现在,我却看见命运突然变了脸,戴上了威胁的、恐怖的面具。

“我母亲?啊,我们不必担心她。她很安全。比当今世上的任何人都安全——你很爱她?”

“你知道了,德米安?”

他爽朗地笑了:“小子!我当然知道。没有哪个跟我母亲叫夏娃夫人的人不曾爱过她。另外,怎么回事?你今天曾呼唤我,或她,是吗?”

“是。我呼唤了——我呼唤了夏娃夫人。”

“她感应到了。她突然让我走,让我来找你。我刚跟她说起俄国的消息。”

我们往回走,没再多话。他松开马拴后骑上去。

直至回到楼上的屋中,我才感到彻底的疲惫。因为德米安带来的消息,也因为之前的紧张。但夏娃夫人听到了我的呼唤!我用心中的意念和她相连。她本会亲自前来——假如不是——一切该多奇妙,还应极为美好!但战争来了。我们经常说起的事发生了。德米安早就预知了许多。多么奇妙:现在,世界的洪流不是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,而是穿越我们的胸膛。冒险和猖狂的命运召唤我们,现在,或即将,世界在巨变中需要我们。德米安说得对,无须伤感。令人震惊的是,我将和众人,和整个世界共同体验一件孤独的事,“命运”。那么,也好!

我准备就绪。晚上,我经过城里时,发现处处躁动不安。各个角落都重复着一个词——“战争”!

我来到夏娃夫人家,在夜晚的花园中和他们共进晚餐。我是唯一的客人。没人提起战争,直至我要离开时,夏娃夫人说:“亲爱的辛克莱,您今天呼唤了我。您知道,我为什么没去。但您别忘了:您已学会呼唤,假如您再需要某位带着记号的人,您就这样呼唤他!”

她站起身,走出暮色中的花园。这位高贵神秘的女人走在肃静的树林间,头上闪烁着微小而温柔的群星。

我的故事已接近尾声。事态发展迅速,很快就爆发了战争。德米安上了战场。他穿着银灰色制服大衣的样子,看起来惊人的陌生。我将他母亲送回家,不久也跟她告别。她吻了我的嘴,拥抱我,用她那双发光的大眼睛亲密而坚定地凝视我。

所有人都亲如兄弟。所有人都谈论祖国和荣誉。但所有人都要在某个瞬间直面命运的真颜。年轻的军人们走出营房,登上列车。我在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看见了记号——不是我们的记号——是美丽的、妙不可言的记号,意味着爱和死亡。我被许多素昧平生的人拥抱,我理解并乐意回以拥抱。这是人们在迷醉中的举动,绝非出自命运的意志。但这种迷醉是神圣的。它之所以动人,是因为人们以短促而醒悟的目光,瞥见了命运之眼。

我上战场时,已临近冬天。

起初,除了射击的刺激外,我对一切都感到失望。过去我曾想,为什么少有人愿意为理想而活。现在我却发现,许多人、甚至所有人都愿意为理想去死。不是为个人的、自由的、深思熟虑的理想,而是为集体的理想,被授予的理想。

但随着时间流逝,我却发现我低估了人的力量。尽管在服役和共同面临危险时,军人们千篇一律。但我却看见,许多活着的、死去的人,庄严地靠近了命运的意志。许多人不仅在进攻中,乃至每时每刻都目光坚毅、深远、带着几分狂热,并毫无目的地准备彻底捐躯于阴森恐怖之物。无论人们信仰什么,为何而战,人们都准备交付自己,去塑造未来。而世界越是执迷于战争、英勇、荣誉和一切古老的理想,虚伪的人道之声就愈发遥远,愈发难以置信。一切都是表面。正如对战争的外在目的和政治目的的追问,同样停留在表面。内部已有所形成,一种新的人性正在形成。因为许多人,其中一些人就死在我身旁——已经感知到,仇恨、愤怒、杀戮和毁灭与其对象、目标毫无关联。不,这些对象或目标是偶然的。最初的情感,哪怕是最原始、最野蛮的情感,也并非针对敌人。血腥的事业是人类内在的爆发,分裂灵魂的爆发。人们去仇恨、去杀戮、去毁灭、去赴死,只是为了新生。一只巨鸟奋争出壳,蛋就是世界,而这个世界,必将化为乌有。

初春的夜晚,我在一所我们占领的农庄前放哨。微风时疾时缓。弗兰德高远的天空中浮动着几簇云团。云团后的月亮依稀可辨。我一整天惴惴不安,心怀忧虑。此刻站在黑暗中的哨岗,我开始热切地回忆生命中迄今的一些景象,想起夏娃夫人,想起德米安。我靠在一棵杨树上,凝望着浮动的天空。天空中隐秘闪烁的光芒,不断变幻成巨大而生动的连环形象。我感到脉搏异常微弱,皮肤在风雨中无知无觉,而内心却极为清醒。我意识到,在我的周围有一位领路人。

云层中浮现出一座巨大的城市。千百万人潮从城中蜂拥而出,成群结队地四散在广袤的大地上。人潮中出现一位强大而神性的人物,发间布满闪耀的星辰,身躯高大如山峦,具有夏娃夫人的特征。人群步入她的深渊,如同步入巨大的洞穴,转眼消失无踪。而这位女神,蜷缩在大地上,额头上的记号发光明亮。她似乎被一个梦控制,紧闭双眼,高贵的面容在痛苦中扭曲变形。突然,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呐喊,额头上迸发出成千上万颗灿烂的星辰,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,舞动出壮丽的弧形和半圆。

其中的一颗星,发出清脆的声音,正朝我呼啸而来,似乎在搜寻我——它轰隆巨响后,爆炸出千万道火花,将我抛向天空,又扔回大地。世界在我的头顶轰然崩塌。

我在白杨树旁被人发现。身上盖着土,满是伤。

我躺在地道里,炮弹在我上方轰响。我躺在一辆车上,颠簸地行驶在旷野中。大多数时候,我都在睡觉或昏迷。但睡得越深,我越是强烈地感到有某种东西在牵引我,我正跟随着这股力量,这股主宰我的力量前行。

我躺在马厩的稻草堆上,四周一片漆黑。有人踩了我的手,但我的心却要跟随那股强大的力量继续前行。我又躺在车上,随后上了担架或梯子。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,我被命令着前往某处,除了奔赴那里的急迫之情外,我没有任何感觉。

终于到了目的地。那是个深夜,我已十分清醒。内心仍强烈地感受着一种牵引和渴望。我躺在一间大厅的地板上,感觉到我已经抵达了我被召唤的所在。我环顾四周,看见我的床垫旁,放着另一张床垫,上面躺着一个人。这个人正倾斜着身子看着我。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记号。他是马克斯·德米安。

我无法说话。他也不能,或不愿说。他只是看着我。墙上方的灯照在他脸上。他向我微笑着。

他长久注视着我的眼睛。慢慢地,他的脸凑向我的脸,直至我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。

“辛克莱!”他轻声说。

我用眼神示意他,我听得见。

他又笑了,几乎带着怜悯。

“小伙子!”他笑着说。

他的嘴离我很近。轻声地,他继续说。

“你还记得弗朗茨·克罗默吗?”他问。

我对他眨眼,露出微笑。

“小辛克莱,听着!我必须走了。你可能还会需要我帮你对付克罗默,或别的什么。假如你呼唤我,那么,我不会再这么急匆匆地骑马或乘车来找你。你必须倾听心底的声音。随后你会发现,我就在你心里。你明白吗?——还有!夏娃夫人说过,假如你身处险境,我要替她吻你,她已经先吻了我……闭上眼睛,辛克莱!”

我顺从地闭上双眼。我的嘴唇被轻轻地吻着。它一直流着血,微少的血,却从未干涸。之后,我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早上,我被叫起来包扎伤口。彻底清醒后,我赶紧望向旁边的床垫。上面躺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。

伤口很痛。打那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很痛。但偶尔我会找到钥匙,沉入心底。在那里,命运的意象沉睡在黑暗的镜中。只要我俯身望向那面黑镜,就能看见我自己。我和他一模一样。他,我的朋友,我的领路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