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古怪的音乐家皮斯托琉斯处听说的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一切,实在一言难尽。重要的是,跟他学到的知识,让我在走向自我的路上更进一步。当年我大约十八岁,是个叛逆青年。许多方面特别早熟,另一面又幼稚无援。比照他人,我时常骄傲自负,又时常垂头丧气,倍感屈辱。我视自己为天才,也视自己为半疯。我无法加入同龄人的快乐和生活,却时常在自责和担忧中折磨自己,仿佛我已绝望地被隔离,仿佛我难于接近生活。
皮斯托琉斯是个古怪的成人。他教会我在面对自我时,保持勇气和尊严。他总能在我的话语间、梦境中,在我的幻景和思想中发现价值,并认真严肃地和我讨论,举例论证。
“您曾说过,”他说,“您喜爱音乐,因为音乐无关道德。我不反对您的话。但您本人也无须受道德束缚!您不必与他人比较。如果您的天性是蝙蝠,您不会成为鸵鸟。您时常认为自己非同常人,自责您走的路与众不同。您必须放弃这些想法。您去看火,去看云。一旦灵知降临,一个声音在您的灵中开口说话,您应当听凭它,而不是去问它是否遵循了老师和父亲的教诲,是否受到某位神的悦纳!这会毁掉您。您会听命世俗理法,变得僵化。亲爱的辛克莱,我们的神叫阿布拉克萨斯。他是上帝,是撒旦。他是光明世界,是黑暗世界。阿布拉克萨斯不会反对您的任何思想和梦境。这一点您务必记牢。假如您变得无可指摘、平庸无奇,他就会离开您,去寻找一尊新瓮,好让他的思想在新瓮中沸腾。”
所有梦中,我最难忘的,是那个黑暗的爱之梦。我一次次梦见自己步入雀鹰下的家门,欲拥抱母亲,却抱住一个半男半女的高大女性。我既怕她,又对她充满炽热的欲望。我永远不会将这个梦告诉我的朋友。尽管我向他倾诉一切,但对这个梦,我守口如瓶。它是我的隐私,我的秘密,我的庇护所。
悲伤时,我请求皮斯托琉斯为我演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《帕沙卡里亚舞曲》。傍晚昏暗的教堂中,我总是迷失在这段非凡、热诚、令人陷入沉思冥想的音乐中。它每每充盈我,让我预备好顺服灵魂的呼声。
管风琴的声音消散后,我们有时会在教堂坐上片刻,看着微光从尖顶的高窗照射进来,再暗淡下去。
“说来滑稽。”皮斯托琉斯说,“我曾攻读神学,差点成为神父。这不过是我起步时犯下的形式上的错误。我的使命和目标仍是成为神父。只是,我过早地满足于侍奉耶和华,在我知道阿布拉克萨斯之前。唉,每种信仰都好。信仰是灵,千篇一律,无论领受基督的圣体,还是去麦加朝拜。”
“那么您,”我说,“您本来能成为神父。”
“不,辛克莱,不。那样一来,我就必须说谎。我们当以非宗教的形式行使宗教之事。它当如一项思想的事业。或许,我会在万不得已时成为天主教神父,但新教牧师——绝不!有些真正的信徒——我了解他们——乐于拘泥于《圣经》文本。我不会跟这些人说,基督于我并非一个人,而是位英雄,一段神话。他是一幅巨像,在这幅巨像中,人类看见画在永恒之墙上的自身。而其他那些进教堂的人,为听漂亮话,为履行义务,或只为人云亦云,我该对他们说什么?您认为,我该教化他们?我不会那么做。神父不为教化人,而当为活在同宗信徒中捍卫和传递一种情感。在这种情感中,我们创造上帝。”
他停下来,又接着说:“我们称之为阿布拉克萨斯的新信仰很好。亲爱的朋友。它是最好的信仰。但它还是婴儿!尚未生出翅膀。啊!一种生僻的宗教,还不是真正的宗教。它需要团契,需要祭礼和迷狂、庆典和秘仪……”
他陷入沉思。
“难道秘仪不能独自或在少数人中完成?”我迟疑地问。
“可以。”他点头,“我已做了很久。我的祭拜仪式如果被人知道,我可能要坐几年牢。我清楚,我的做法并不正确。”
突然,他拍拍我的肩膀,我一惊而起。“年轻人!”他告诫道,“您也有自己的秘仪。我知道。您有不可告人的梦。对此,我不想探究。但我告诉您:去经历它,这个梦,上演它,将它造成祭坛!虽不完美,但这是一条路。我们是否能修复世界,您和我,或其他人,世界将向我们揭示。但我们的内部世界,必须每日修复,否则我们将一无所获。想想吧!您十八岁,辛克莱,您没去街头找妓女。您一定有您的爱之梦、爱之愿,或许它们让您害怕。别怕!在您拥有的一切中,它是最好的!相信我。我在您的年纪曾压抑我的爱之梦,为此我失去很多。不必这么做。认识阿布拉克萨斯的人不许这么做。灵魂在我们身上渴慕的一切,我们都不必害怕它、禁止它。”
我震惊地反驳道:“但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!总不能厌恶一个人,就去杀了他。”
他靠近我。
“紧急情况下,人可以这么做。只是,这么做大多是错误的。我并不是说所有念头您都要去付诸行动。不!但是您,您那些良好的念头,您不必驱逐它,或以道德束缚去加害它。我们可以冥想献祭秘仪,举起圣杯,庄严地一饮而尽,而不是被钉上十字架。即便没有上述仪式,我们也可以去尊重爱护我们的欲望和所谓试探。如此一来,它们就彰显意义,具备意义——如果您再有疯狂或罪恶的念头,辛克莱,如果您想杀人,或做什么下流事,这种时候,您应当想着阿布拉克萨斯,是他借您生发幻象!您想杀的人,从不是某个具体的人,而只能是一种表象。假如我们恨一个人,我们不过是借他的形象,恨我们自身的某些东西。那些不在我们自身的东西,从不会激怒我们。”
皮斯托琉斯的话前所未有地触动了我。我无言以对。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,他的劝慰和埋在我心底多年的德米安的话如出一辙。他们说同样的话,尽管他们根本不认识彼此。
“我们所见之物,”皮斯托琉斯轻声说,“正是我们自身的内在之物。没有什么比内在之物更为真实。大部分人活得并不真实。因为他们视外部世界为真实存在,却无视其自身的内部世界。他们也能幸福。但人一旦获得另一种知识,就不会选择走一条庸常之路。辛克莱,庸常之路容易,我们的路却艰难——但我们愿意走。”
随后的几天,我在教堂空守了两次,他都没有出现。直到一天夜里,我在街上遇见他。他独自拐出街角,喝得烂醉,在寒夜的冷风中跌撞前行。我不想叫住他。他从我身边经过时,也没看见我。他发亮而寂寞的双眼瞪视着前方,似乎在跟随着未知者黑暗的召唤。我跟了他一条街。看见他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,迈着狂热而张皇的步子,宛若幽灵。我伤心地回到家,回到我难以驱散的梦中。
“他正是这般修复着他内心的世界!”我想着,又同时意识到,我的想法是狭隘的道德判断。我怎知他的梦?他在醉意中走的路,或许比我在忧思中走的路更为坚实。
我偶然发现,课间休息时,有个我从未注意的同学总想接近我。他很瘦弱,红棕色的头发稀稀拉拉,目光和举止异于他人。一天晚上,他在我回家经过的巷子等我,遇见我后跟上我,一直跟我走到我家门口。
“你想干吗?”我问。
“我想和你谈谈。”他羞涩地说,“能跟你走走真好。”
我们走着。我发觉他异常激动,跃跃欲试,双手在颤抖。
“你是灵师?”他突然问。
“不,克瑙尔。”我笑着说,“根本不是。你怎么这么说?”
“但你通灵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啊,不要密不透风!我强烈地感到你身上的灵性,就在你眼中。我确信你通灵。——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你,辛克莱,不!我也是个寻觅者。你知道,我实在孤单。”
“说说吧!”我鼓励道,“我虽不通灵,但我活在梦中。你感觉到了。其他人也活在梦中,却不是活在他们自己的梦中。两者截然不同。”
“是,或许是这样。”他低语道,“这取决于梦的性质——你听说过白色幻术吗?”
我表示没有。
“它是一种自我控制的修炼。能叫人永生,教人施魔。你从未修炼过?”
对于我好奇的提问,他先是颇为隐晦,直至我转身要走,他才吐露实情。
“比如我想入睡或想全神贯注时就会修炼。我随便想什么。一个词、一个名字,或一个几何图形。我尽力默念,并搜寻它在我脑海中的印象,直至我感受到它在我体内。随后,我想象它在我的喉部,或在身体其他部位,直至我被它完全充满。于是我变得坚固,什么也无法打扰我的安宁。”
我大致理解。但他依然异常激动焦灼,似乎还有其他心事。我试着让他放松,并彻底说明他的来意。
“你也禁欲?”他怯生生地问。
“你是说性欲?”
“对,对。自从我学会修炼后,我已禁欲两年。之前我有恶习,你懂——你从没有过女人?”
“没有。”我说,“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女人。”
“那么,假如你找到合适的女人,你会和她睡觉?”
“是,当然——只要她不反对。”我略有揶揄。
“哦,那你就走错了路!只有通过彻底禁欲,才能完善内在的力量。我整整修炼了两年。两年零一个月!真难!有时我根本无法忍受。”
“听着,克瑙尔,我不相信禁欲有这么重要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反驳道,“所有人都这么说。但是你这么说,让人感到意外。人要走上崇高的圣灵之路,就必须恪守贞洁,必须!”
“好,那你去恪守贞洁!我不明白,为何压抑性欲的人比他人贞洁。你能遏制一切头脑中、梦境中的性欲?”
他绝望地看着我。
“不,根本不能!上帝!我毫无办法。夜里,我的梦简直让人羞耻!可怕的梦!”
我想到皮斯托琉斯说过的一些有道理的话,但我却无法转述他人。我不能向别人建议未经我亲自实践的看法和并非来自自身的体验。我只好沉默,感到泄气。有人求助于我,我却无能为力。
“我试过所有方法!”克瑙尔悲叹道,“一切能试的招数:冷水、冰雪、做操、跑步,毫无帮助。我每晚做的梦,想起来我就无地自容。而最恐怖的是,我的灵修也逐渐退步。我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,甚至彻夜难眠。很快我将无法坚持下去。如果我不坚持抗争,假如我放弃,再去做那些龌龊的事,我将比那些从未抗争过的人更为卑劣。你明白吗?”
我点点头,无话可说。我感到无趣,也很惊讶,对他的困境和绝望,我竟无动于衷。我只想说:我帮不上忙。
“那你也毫无办法?”他最终伤心而沮丧地说,“毫无办法?一定会有办法!你是怎么做的?”
“我不能告诉你,克瑙尔。在这件事上,别人帮不了你。也没人帮过我。你必须自己思考,依着你真实的本性去做。没有其他办法。我想,你不能认识自己,就无法认识圣灵。”
小个子突然沉默而失望地看着我。旋即,他目露敌意,面孔因愤怒而扭曲着朝我吼道:“你真是个完美的圣人!但我知道,你也有罪!你装得像个贤哲,但背地里,你和我,和所有人一样,浑身污垢!你是头猪,就像我。我们都是猪!”
我径直走开。他跟了两三步后停下来,转身跑掉。对他的同情和厌恶烦扰着我,久久不散,直至我步入斗室,将几幅画作摊开,怀着炽热而诚挚的心绪委身于梦中,才稍事平静。我的梦再次来袭。我梦见家门和徽章,母亲和那位陌生的女人。女人的特征如此清晰可辨,乃至我当晚就动笔画她。
恍然如梦中,我挥舞画笔,几天后完成了画像。夜晚,我将画挂在墙上,移过台灯,面对它,就像面对一位与之搏斗的圣灵。它是一张脸,和上次画的那张脸一样,像我的朋友德米安,某些特征又像我自己。她一只眼睛明显高于另一只。她的目光掠过我,沉醉而坚定地瞪视着前方,眼中写满命运。
我站在画前,筋疲力尽,寒意直击胸膛。我质问它,抱怨它,爱抚它。我向它祈祷。我称它母亲、情人,称它妓女、娼妇,称它阿布拉克萨斯。其间,我听见皮斯托琉斯的话——或许出自德米安——我记不起他们何时说过。那是雅各与天使摔跤时说的话:“你不给我祝福,我就不容你去。”
这张脸在灯下,伴随我的每一次呼唤变幻着。它时而明亮发光,时而黑暗幽深,时而垂下眼帘遮住她将死的眼,时而又睁开,目光炯炯有神。它是女人,是男人,是少女,是孩子,是动物,它模糊乃至成为一个斑点,又再次变得巨大清晰。最终,我跟随内心强烈的呼唤闭上双眼,看见内心的意象。它愈发强大有力。我想跪在它面前。但它已占据我,无法与我分离,仿佛它已完全成为我。
这时,我听见一声春日惊雷般低沉的怒吼。在一种难以描述、充满恐惧与经验的新感觉中,我浑身颤抖。群星在我眼中闪耀又熄灭,所有记忆一齐袭来,甚至我遗忘的童年,我尚未存在时就存在的初胚。风暴席卷我,整个生命再现,直抵秘密的记忆。但它并未停驻在昨天和今天,而是继续前进,映现未来,将我从今天带入全新的生活样态,那种样态明亮非凡,尽管日后我无从记起。
半夜时分,我从沉睡中醒来,和衣横卧在床上。起身点灯时,我感到有些重要的事需要回想,却想不起来。灯光下,记忆渐渐苏醒,我去找那幅画,却发现它不在墙上,也不在桌上。我模糊地记起我把它烧了。或许是一场梦?我亲手烧了它,吞下了灰烬?
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我戴上帽子,奔出家门,奔进巷子。我狂奔在大街上,就像被逼迫着,穿过广场,被一股飓风席卷,站在那座阴暗的教堂前倾听,被黑暗的欲望驱使,寻找着,寻找着,却不知在寻找什么。我来到遍布妓院的近郊,一些窗子仍亮着灯。远处新盖的房屋和成堆的砖瓦上覆盖着暗淡的雪。如同梦游,我在无名的重负下穿越一片荒野,想起故乡的那片新楼。在那里,折磨我的人克罗默第一次和我清算。此刻,相似的楼宇立在我面前,黑色的门朝我大张着口。它吸引我,我想逃走,却踉跄在沙砾和废墟上,被更强的欲望钳制,不得不走进大门。
踏过木板和破碎的砖瓦,我蹒跚在荒屋内,闻到潮湿冰冷和石头散发的浑浊气息。地上堆满的沙砾,发出一簇灰白的光,四周一片漆黑。
突然,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叫我:“我的上帝,辛克莱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黑暗中站着一个人。一个瘦小的少年,像个幽灵。我惊异地认出他,我的同学克瑙尔。
“你怎么来这儿了?”他激动得发狂,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
我不明白。
“我没来找你。”我恍惚地说。每说出一个字,都令人疲惫不堪,艰难得就像嘴唇被冻僵。
他怔住了。
“没找我?”
“没有。有一种力量驱使我来到这里。是你在呼唤我?你肯定呼唤了我。你在这儿做什么?现在可是深夜。”
他瘦弱的双臂抽搐着抱住我。
“是,深夜。天快亮了。哦,辛克莱,你没有忘记我!你能原谅我吗?”
“原谅你什么?”
“哦,我曾那么刻薄地对你!”
我这才记起我们几天前的对话。是四五天前?就像过了一世。可现在我忽然知道了一切。不仅是我和他的事,还知道我为何而来,他为何会在这里。
“你想自杀,克瑙尔?”
冷风中,他恐惧地打了个寒战。
“是的,我想自杀。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。我想等到天明。”
我带他到室外。灰暗的空中微现一缕晨光,透着奇异的冷峻和萧索。
我抓着他的胳膊走了一程后,不由得说出:“现在,回家去。不要说给任何人!你步入了歧途,歧途!我们不是猪,像你认为的那样。我们是人。我们创造了诸神,并与其搏斗。诸神赐福我们。”
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,随后分开。我到家时,天光已大亮。
我在St.城中最好的经历,是和皮斯托琉斯一起,坐在管风琴旁或坐在壁炉前的时光。我们一起读了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希腊语文章,他还念了几段《吠陀》的译文,教我念诵神圣的“唵”。但支撑我的却并非这些学识,恰恰相反,是我内心的进步,是对梦境、思考和预感的强烈信任。对内在力量的不断认知令我欣慰。
我和皮斯托琉斯心有灵犀。只要我强烈地想念他,他就一定会捎来问候或来找我。和德米安一样,无须他本人在场,我就能问皮斯托琉斯任何问题:只要我专注地想象他,集中意念将我的问题投向他,答案就会以一种精神力量回馈我。只是我想象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,或马克斯·德米安,而是我梦中、画上的那个身影,我梦中的半男半女,我呼唤的魔鬼。如今,它不仅活在我的梦中、我的画上,它还作为愿景和蓄积的自我,活在我身上。
一次失败的自杀后,克瑙尔和我的相处方式变得古怪而近乎滑稽。自从那晚我应召走到他面前后,他就成了我忠实的奴仆或一条狗。他试图融入我的生活,试图盲目地跟随我。他带着令人惊讶的问题和请求来找我:求见圣灵或求学犹太秘笈。他信我无所不能,而不信我无知的保证。可是奇怪,他和他愚蠢奇谲的问题总在我困惑时前来。他的突袭和纠缠,总为我带来启示。我时常厌烦他,蛮横地打发他,但我深知,他也是被派遣而来。他双倍地回馈了我对他的赠予。他也是我的领路人,或是我的路。他带来的那些他从中寻找救赎的书籍和文章十分精彩。我从中获得的远比我当时认识到的更多。
随后,克瑙尔无声地消失在我的路上。我和他之间的事无须深思。和皮斯托琉斯却完全不同。在St.城临近毕业时,我和这位朋友之间发生了件难忘的事。
即便是善良之人,也会在人生中起码一次,陷入与虔诚、感恩之美德的冲突中。每个人都要迈出告别父亲和老师的一步。每个人都会品尝无情的孤独。大多数人难以承受,很快重新寻得栖身之地——告别父母及他们的世界,告别美满童年的“光明”世界,于我无须奋争,而是缓慢地、不觉地感到陌生,渐行渐远。我对此心怀歉意,每次返乡都要经历艰难时光。但我并非难以承受,也不会为此伤心。
然而对于那些并非因为习惯,而是我们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,那些我们发自肺腑要成为其追随者和朋友的人——真正苦涩艰难的时刻是,当我们骤然发觉,心中奔涌的激流已将我们带离了所爱之地。这一刻,每种背离朋友和老师的想法都像毒针,刺向我们的心,每一记抗争的殴打,都打向我们的脸。这一刻,那些自诩良善的人,也会被冠以“不忠”和“忘恩负义”的名号,如同一个可耻的称呼和印记。于是受伤的心惊恐地躲回童年美德的爱之幽谷,而不是去相信,必须做出了断,必须斩断纽带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我开始抗拒我的朋友、我的领路人皮斯托琉斯,抗拒一切有他陪伴的少年时重要的经历。他的友谊,他的告诫,他的劝慰。他以上帝之名和我说的话。他口中的我的梦和梦的解析。他馈赠的走向自我的勇气——啊,我滋生了对他的反抗。他的话中教诲太多。我意识到,他仅仅理解部分的我。
我们之间从未发生口角,没有决裂,也没有清算。我只对他说了一句毫无恶意的话——但那一刻,我们之间的幻觉瓦解成彩色的碎片。
反抗的预感已压抑我很久。但确切的反抗降临于一个周日,在他的旧书房中。那天,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。他说起他正在研读的宗教秘仪和宗教形式,以及它们未来的发展。在我看来,这些学问与其说攸关生死,不如说古怪有趣。像是说教,或像在古老世界的废墟上吃力寻觅。这整个形式,对神话的祭礼,对流传信仰的拼凑让我反感。
“皮斯托琉斯,”我脱口而出,语气恶毒得连我自己都感到突然和震惊,“您或许该给我讲讲您在夜里真正做过的梦。这一切,您所说的,简直——简直老朽!”
他从未听过我这般讲话。而就在这突然的瞬间,我感到羞愧和恐慌。我射中他心脏的箭,恰恰取自他自己的军械库——我将时常从他口气中听到的自嘲,恶毒而尖锐地掷向他。
他立即感受到我的恶意,安静下来。我害怕地看着他,看见他脸色惨白。
一阵长久的沉默后,他将一块木头丢进火中,平静地说:“您说得对,辛克莱。您是个聪明人。我不会再以这些老朽的事烦扰您。”
他说得十分平静。但我听出他受伤的痛苦。我都做了什么!
我几乎掉下眼泪。我真想诚挚地转向他,请求他的原谅,向他表达我的爱,我温柔的谢意。动人的话语涌上心头——我却说不出口。我依旧躺着看火,沉默不语。他也没有说话。我们就这样躺着。火萎了,渐渐熄灭。在每簇噼啪作响的火光中,我都看见一些美好而深刻的事物灰飞烟灭,永不复来。
“我担心,您误解了我。”我终于沙哑而干涩地憋出一句话。我说得愚蠢而机械,就像阅读一份报纸。
“我完全理解您。”皮斯托琉斯轻声说,“您说得对。”他停下,又慢慢说:“总地来说,人有反对他人的权利。”
不,不,我心中喊着,我说得不对!——但我说不出口。我知道,我短短的一句话,就击中了他本性中的弱点,他精神上的困境,他的伤口。我触碰了他内心自我怀疑的一隅。他的愿景是“远古”。他是个回望远古之人,是个浪漫主义者。我突然深深感到: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的表现,恰恰是他无法成为的自己。他给予我的,正是他无法给予他自己的。我被他领上一条必然超越他——这位领路人的路。走这条路,我必将背弃他。
天知道,我怎会说出那番话!我毫无恶意,更无法预知它带来的灾难。我说了些话,说话的瞬间,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。我被一个小小的玩笑、一个恶念驱使,而这个念头成了命运。我微小而无心的暴行,成了他的审判。
哦,我多希望他气愤,为自己辩护,高声呵斥我!但他什么都没做。我必须在心中对自己这么做。他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无法做到。从中我最好地揣度出,我多深地伤害了他。
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傲慢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深深伤害,而他却默默承受,认为我说得有道理,将我的话视作命运,这让我痛恨自己,让我的草率恶劣千倍。当我的毒箭射中他,我本以为他是个坚强善战的人——可他却内敛宽容,沉默就擒。
我们长久地躺在将熄的炉火前。火的每一簇跳跃,每一团灰烬,都勾起我最美最丰饶的回忆。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愧疚愈积愈多,乃至我无以承受,起身离开。我在书房门前站了很久,又站在黑暗的楼梯上,站在他家门口,期待着,他或许会来追我。随后,我又长时间地穿行在城内、城郊、公园和树林,直至深夜。我第一次意识到,我的额头烙上了该隐的记号。
我开始缓慢地思考。最初我谴责自己,为皮斯托琉斯辩护。但思考的结局却总是适得其反。我曾千百次想为我的鲁莽忏悔,并收回我的话——但覆水难收。直至此刻,我才真正理解皮斯托琉斯,才看清他全部的梦。他梦想成为神父,宣讲新信仰,塑造超越的,爱与敬拜的新形式,创造新象征。但这不是他的职责,也非他力所能及。他过分执着地沉迷远古,对远古了如指掌,对埃及、印度、密特拉斯[1]和阿布拉克萨斯如数家珍。他热爱大地上可见的古风,但他又深知,新信仰是全新的、非同以往的任何信仰,源自新土壤,而非受造于古籍和书斋。或许,他的职责是助人走向自我,正如他对我的指引。但创造前所未有的新神,并非他的职责。
一种认知宛如烈火,顷刻燃烧我——人人拥有自己的“职责”,但没人能选择、再造或任意掌管自己的“职责”。渴慕新神是虚妄的。任何试图施予尘世的意愿,都是彻底的虚妄。一个觉醒的人,只有一个任何义务也无法超越的义务:寻找自我,固化自我,摸索自己的路前行,无论去向何方。——这种认知深深撼动我,它是我此番经历的果实。我时常想象未来的图景,梦想自己可能成为的人物:诗人、先知或画家?这些都一无是处。我来,不为写诗,不为预言,不为作画。不仅是我,任何人都不为此而来。成为什么,不过是存在的附属。人只有一个使命:走向自我。无论他最终成为诗人还是疯子,先知还是罪犯——这不是他的职责,毫不重要。他的职责是发现自己的命运,不是别人的命运,是彻底而不屈地活出自己的命运。其他任何道路都不完整,都是企图逃避,是遁入公众的轨迹,是苟且偷生,是对内心的恐惧。
一幅崭新的意象,威严而神圣地在我心中升腾。我曾千百回预知它,乃至曾表达它,但这一刻,我才真正经验它。我是自然抛向未知的造化,或许迎向新生,或许堕入虚无。这造化从古远的深渊中萌发,我感知它存在于我内在的意志,并将它彻底塑造成我的意志。这是我的使命。我唯一的使命!
我已尝遍孤寂,且已预知来路更深的孤寂,难以回避的孤寂。
我无法求得与皮斯托琉斯的和解。我们仍是朋友,但我们的关系已发生转变。我们只有一次谈及此事,确切地说,是他开口提及。他说:“我的愿望是成为神父。这你知道。最好成为我们谈过的新信仰的神父。但我一直清楚,我无法实现愿望。尽管长久以来,我都不愿承认。我会从事其他神职工作,比如管风琴师,或别的什么。但我必须活在我认为美好而神圣的事物中。圣乐、秘仪、象征和神话,我需要它们,无法放弃。这是我的弱点。因为我时而知道,辛克莱,我知道,我不该有这样的愿望。有这些愿望是奢侈的,软弱的。伟大而正确的方式是,彻底听凭命运的安排,无欲无求。但我做不到。这是我唯一无法做到的。或许有一天您能做到。年轻人,做到这点很难,是一切困难中唯一真正的困难。我时常梦想我能做到,但我不能,因为我恐惧:我无法完全赤裸而孤独地面对世界。我是条软弱而可怜的狗,需要温暖和食物,时常需要同类相伴。谁真正追随命运,谁就不再有同伴,谁就彻底孤单,身处冰冷的世界。就像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。您知道,有些殉道之人,甘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,但他们也不是英雄,也没有解脱。他们也渴望爱和家园,他们也有榜样、有理想。听从命运之人,将不再有榜样和理想,没有爱,也不得安慰!但这才是人该走的路。你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。但我们拥有彼此,有秘密的方式作为补偿,去另辟蹊径,去反抗,去追求不凡。但是,要走上命运之路,就必须连这些也放弃,就不会成为革命者,成为榜样和殉道者。走上命运之路,超乎想象——”
是的,超乎想象。但可以梦想它,探寻它,感知它。有几次我在彻底的宁静中感觉到它,我望向自己的内心,看见我的命运之像瞪视着双眼回望我。它可能满是智慧,极尽疯狂,绽放爱或深切的恶,没有区别。人无从选择,无从渴求。人只能渴求自己,渴求命运本身。在这条路上,皮斯托琉斯作为领路人,陪我走了一程。
那段日子,我盲目地东游西荡,内心呼啸着风暴,每一步都是险情。眼前唯有深不可测的黑暗。一切迄今走过的路都通往黑暗,深陷黑暗。我脑海中映现出一位德米安似的领路人,我的命运就在他眼中。
我在纸上写下:“一位领路人抛下了我。我身处黑暗,无法独自前行。救我!”
我想把这张纸寄给德米安,但最终放弃。每次打算寄出时,我都深感愚蠢可笑。但我已熟记这段祷词,时常在心中默念。它无时无刻不陪伴我。我开始隐约感到,什么是祈祷。
我的中学时代就此告终。父亲认为我该去旅行,之后去读大学。我还不知道读什么专业。尽管我被批准读一个学期的哲学,但读其他学科我也无话可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