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期中的一天,我去了马克斯·德米安和他母亲从前的居所。一位老妇正在花园散步。和她的攀谈中,我得知她是房子的主人。我向她打听德米安一家。她记忆犹新,只是她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。她体恤我的好奇,带我步入室内,找出一本皮面相册,指给我看德米安的母亲。我对她的样貌几乎一无所知,但当我见到那张小照时,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——她就是我的梦中人!正是她,高大而男子气的女人,和德米安相像,带有慈母的特性,严厉又富于内在的激情。她美丽迷人,却难于接近。她是魔鬼和母亲,命运和情人。她是我的梦中人!
宛如奇迹突然降临,当我得知我的梦中人竟活在尘世!这世上有个女人,她的样貌承载了我的命运。她在哪里?在哪里?——而她,是德米安的母亲。
我迅速踏上旅程。一次特殊的旅程!我不知疲惫地从一处赶往另一处,跟随每一次冲动,不停地寻找那个女人。有几天,我遇见的一些人让我念及她的样貌,想起她。她们吸引我穿过陌生城市的街巷,穿梭在车站和列车上,如同坠入纷繁的梦境。又有几天,我意识到寻找的徒然,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园、旅馆的花园和候车厅,审视内心,试图唤醒心中的意象。但它却恍恍惚惚,转瞬即逝。我根本无法入睡,只能在火车行驶于陌生的乡间时小寐片刻。有一次,在瑞士,有个女人跟踪我。一个漂亮放荡的女人。我几乎不看她一眼,权当她不存在,继续走我的路。我宁愿立即去死,也不愿与别的女人共度一时。
我感到命运的牵引,感到愿望即将实现。但我又焦躁不安,因为我束手无策。一次在火车站,我想,是在因斯布鲁克,我在行将驶离的火车上看见窗外的一个身影。我又想起她,一整天闷闷不乐。而这个身影又潜入我夜晚的梦中,我从羞愧中醒来。毫无意义的追踪让我倍感寂寥,于是我结束旅程,返回家中。
几周后,我注册了H.大学。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失望。年轻学子们平庸无奇。哲学史课不过是空洞的说教。一切都恪守陈规。人人做着相同的事。一张张稚气尚存的脸上泛起的笑,看上去竟郁郁不乐,苍白虚假!但我很自由。我有大把的时间安静地躲在近郊舒适的老宅,桌上摊着几部尼采。我和尼采生活在一起,感受他灵魂的孤独,揣测不断驱策他的命运,和他一起受苦,并为世上曾有过他这样一位决然走上自我之路的人而自觉有福。
傍晚的秋风中,我在城中漫步,听见酒馆儿里传出大学生社团的歌声。敞开的窗户飘出阵阵烟雾。歌声的巨浪整齐响亮,却死气沉沉,呆板无情。
我站在街角。两家酒馆儿内喧闹的年轻人正准备狂欢至深夜。人们到处结社,到处聚集,到处推脱命运,到处是遁入温暖的乌合之众!
我身后的两个人缓步从我身边经过。我听见他们的一段对话。
“这些人跟土著部落的男人族有何区别?”一位说,“为所欲为。甚至刺青也成了一种摩登。您看,这就是年轻的欧洲。”
那声音奇妙地提醒我——我熟悉他。我跟着两人步入黑暗的巷子。其中一位是日本人,矮小、优雅。路灯下,我见他黄皮肤的脸上挂着微笑。
另一位继续说。“您所生活的日本也不见得好。不盲从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少数。这里也不过寥寥几人。”
每个词、每句话,都传来愉快的惊诧。我认识这个说话的人。他是德米安。
在微风拂动的夜晚,我跟着他和那位日本人穿过数条黑暗的街巷,听他们交谈,欣赏德米安沉稳的声音。他的声音中成熟动人的自信与安宁征服了我。现在,一切又归于完美。我找到了他。
城郊一条街道的尽头,日本人和他告别,打开了家门。德米安则原路返回。我停住脚步,站在路中央等他。我看见他迎面走来,身姿挺拔而富有活力,穿着棕色的雨衣,胳膊上挂着一根细手杖。我心跳加速。他迈着均匀的步子,直至走到我面前才脱下帽子,露出昔日那张聪敏的脸,嘴唇坚毅,宽阔的额头闪着奇异的光。
“德米安!”我喊道。
他向我伸出手。
“原来是你,辛克莱!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“你知道我在这儿?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一直希望见到你,但今晚才见到你。你一直跟着我们。”
“你马上认出我?”
“当然。虽然你有变化,但你带着记号。”
“记号?什么记号?”
“我们以前称它为该隐的记号,如果你还记得。它是我们的记号。你一直带着它,所以我才成为你的朋友。现在,你的记号变得清晰了。”
“我以前并不知道,或许知道——有一次我画了一幅你的画像,德米安。我很惊讶,那幅画看上去也很像我。难道是因为记号?”
“是因为它。太好了,能见到你!我母亲也会高兴。”
我吓了一跳。“你母亲?她也在?她还根本不认识我。”
“哦,她知道你。她会认出你,即使我不告诉她你是谁——我已经好久没收到你的消息了。”
“我常想写信给你,但我写不出。一段时间以来,我都觉得我很快能找到你。我每天都在等待着。”
他挽着我的胳膊,跟我一起走。他身上散发的平静感染我。我们很快就像从前一样聊起天来,回忆学校的日子,坚信礼预备课,假期中那次不愉快的相聚,只是最早最紧密地连接我们的弗朗茨·克罗默的故事,我们依然没有提起。
无意间,我们陷入了奇怪而不祥的谈话内容。似乎是延续着他和日本人关于大学生活的话题,又像是就此说开,说起一些看似无关的事。但在德米安的话中,二者似乎又关系密切。
他说起欧洲精神和时代特征。他说:到处是结盟结社的呼声,自由和爱却无处安身。所有这些缔结,从学生社团、合唱团到政府,全是被胁迫的勾结,出于害怕、恐惧和窘境。而它的内部却腐朽、衰败、濒临瓦解。
“缔结是件好事。”德米安说,“但我们眼下四处盛行的缔结却并非好事。缔结应从个体间彼此的认同中诞生。它能一时改变世界。但现在的缔结无非是结盟结社。人们彼此投靠,因为人们彼此畏惧——绅士们,工人们,学者们,各自为营!他们怕什么?人只有在无法认同自身时才会感到害怕。他们害怕,因为他们从不认识自己。一群因为对自身的无知而深感恐慌的人结成联盟!他们深感个人遵循的古老生存法则,无论是他们的信仰,还是他们的德行,均已不再奏效,不再适应需求。百年来,欧洲一直在研究,在制造!人们深知几克炸药能置人于死地,却不知如何向上帝祈祷,不知如何享受哪怕一个时辰的光阴。看那些学生酒馆儿!那些富人出入的欢场!毫无希望!亲爱的辛克莱,这些不会给人带来福祉。这些因担惊受怕缔结的人,内心满是恐慌,满是恶意,彼此怀疑。他们赖以生存的理想已不复存在。而他们会用石头,砸死那些提出新主张的人。我已感到纷争的存在。纷争必将显现。相信我,纠纷很快到来!纷争当然不会‘改善’世界。无论工人打死厂主,还是俄国与德国交战。这一切,不过是权力的更迭。但这一切绝非徒然。它将证明今日理想的价值缺失。它将肃清石器时代的诸神。现存的世界将走向死亡,走向毁灭。它必将灭亡。”
“那我们会怎样?”我问。
“我们?哦!或许我们随世界一齐灭亡,或许我们被人残杀。但我们不会被终结。我们的遗产,或我们中的幸存者,会被未来的意志凝聚起来。人类的意志将得以彰显。长久以来,欧洲早已将人类的意志转让给技术和科学的狂欢。人类的意志还将表明,它与联盟的意志、政府和人民的意志、社团和教会的意志从不也绝不相同。大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。在你身上,在我身上;在耶稣身上,尼采身上。假如当下的联盟纷纷瓦解,那么,唯一重要的思潮——尽管它每日呈现新的样貌,将发展壮大。”
我们在河边的一座花园驻足。
“我们住在这里。”德米安说,“尽快来看我们!我们盼着你来。”
渐凉的夜色中,我愉快地走上回家的长路。城里到处是喧闹的跌撞着回家的学生。他们荒唐的快乐和我寂寞的生活两相比照,我曾感到怅然若失,又时常心怀讥讽。但像今天这样心情平静,怀揣神秘的力量,我还从未有过。他们与我无关。这个世界与我如此遥远,乃至它已隐蔽无踪。
我想起家乡的公务员,那些受人尊敬的老先生。他们说起大学时浪迹酒馆儿的日子,就像怀念幸福的天堂。他们祭拜消逝的“自由”,就像诗人,或一位浪漫主义者为童年献辞。人人如此!人们在记忆中到处寻找“自由”和“幸福”,因为他们害怕想起个人的责任,想起自己的道路。他们痛饮几年,狂欢几年,再栖身某处,成为国家忠实的公仆。是的,世界如此腐朽。比起数不胜数的蠢行,学生们的愚蠢,还算不上罪孽。
回到我偏远的住处,准备就寝时,这些念头都消散无踪。我的全部心思集中于今天恩赐的庄重承诺上。只要我愿意,明天我就能见到德米安的母亲。那些大学生,随他们泡酒馆儿,随他们把刺青刺在脸上。这个世界,让它去腐朽,等待毁灭——与我无关!我唯一期待的是在一幅新景观中,遭逢我的命运。
我沉沉睡去,直至次日早上很晚才起来。新的一天是我盛大的节日。长大后,我还从未像儿时庆祝圣诞般,有过这样的感受。我兴奋不安,却毫无畏惧。我知道,重要的一天开始了。我看见并感到周围的世界在变幻,在期待,处处休戚相关,一派喜乐祥和,就连细簌的秋雨也美好、安静,宛如节日庄严悦耳的音乐。我的内心第一次与外部世界和谐共鸣——灵魂的节日来了,生活变得有意义!巷子里没有一所房屋、一扇窗户、一张面孔在烦扰我。一切都如其所是,又显现出并非庸常空洞的面目。一切都是等待中的风景,一切都在虔敬地恭候命运的降临。这是个我在年幼时的圣诞节和复活节清晨,才见过的世界。我从未想过,它还能再次美妙。我已习惯活在内心,安然于对外部世界的麻木,满足于伴随童年的消逝,而不可避免的世界色彩的暗淡,相信人只有放弃魅惑的晨曦,才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自由和灵魂的成熟。而现在,我喜悦地发现,一切都不过被掩埋了,被遮蔽了。即便一个自由的人,一个放弃童年幸福的人,也能重见世界的光彩,品尝只属于孩子们的深深战栗。
我找到昨晚和马克斯·德米安告别的城郊花园。高大茂盛的树丛掩映着一幢明亮宜居的小宅。巨大的玻璃墙后是灌木花丛。透过光洁的窗户,我看见深色墙面上的画和一排排书籍。房门径直通向温暖的客厅。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佣,系着白围裙,安静地领我进去,帮我脱下大衣。
我独自站在客厅,环顾四周,仿佛立即坠入梦中。门上方深色的木墙上,挂着一幅镶在黑色画框中的画作,一幅我熟悉的画作。它是我画的那幅鸟图。金黄色的雀鹰头正奋争着冲出世界的壳。我激动地望着画——内心如此欢喜,又如此痛楚,仿佛我所做过的、经历过的一切都在此刻,以答复和满足朝我涌来。我看见无数画面闪电般掠过心灵。老家拱门上那枚古老的徽章,童年的德米安临摹着那枚徽章;儿时的我深陷克罗默邪恶的魔咒,心惊胆战,少年的我在斗室中安静地画出我的欲望之鸟,灵魂迷失在它编织的罗网中——一切,一切在这一刻都重新响彻耳畔。我的内心接受着一切,回答着一切,赞许着一切。
我泪眼婆娑地凝视着我的画,陷入思索。之后垂下眼帘:看见画下的门已打开,一位穿深色衣装的高大妇人站在那里。是她。
我说不出话。和德米安一样,她的脸充满活跃的意志,年龄和岁月没有留下痕迹。这位美丽高贵的女人朝我友好地微笑着。她的目光令人欣慰,她的问候意味着归家。我默默伸出手,和她坚定温暖的双手紧紧相握。
“您是辛克莱。我一眼就认出您。欢迎您!”
她的声音深沉温柔。我吞下这声音,如同吞下甘甜的酒。我望着她平静的脸,深不可测的黑眸,鲜艳成熟的嘴唇,那带着记号的宽阔、丰满的额头。
“我太高兴了!”我对她说,亲吻她的双手,“我想,我就像一个奔波了一生的人,终于回家。”
她慈蔼地笑了。
“人永远回不了家。”她友善地说,“但当人们携手走在志同道合的路上,整个世界看上去会暂时形同家园。”
她说出了我在来路上的思考。她的声音、言语都像德米安,但又和他完全不同。她更成熟,更温暖,更自然。正如德米安不会给人留下孩子的印象,他的母亲,也根本不会让人相信她有个成年的儿子。她的脸和头发散发着如此年轻甜美的气息,皮肤如此光滑,毫无瑕疵,没有一丝皱纹,她的嘴唇如此鲜艳动人。她站在我面前,比在我梦中更威严。靠近她,我感到爱的幸福。她的目光让我心神满足。
这是命运展现的新意象。它不再冷峻,不再孤寂,而是一派成熟喜乐的风光!我从未做出决断,也并未向上帝宣誓——就抵达了目标,站在了一处看得见宽广壮丽的未来之路的高地上。通往预言之国的路上处处是幸福之树的庇荫和欲望花园的抚慰。让我走上这条路吧!我多幸福!得知世上有这样一个女人,我能畅饮她的声音,呼吸她周围的空气。无论她是母亲、爱人,还是女神——只要她在!只要我的路有她相伴!
她指着我画的雀鹰。
“您的画给了马克斯从未有过的快乐。”她沉思着说,“我也是。我们在等您。收到您的画时我们就知道,您在走向我们的路上。当年您还是个孩子,辛克莱,有一天我儿子从学校回来说,有个额头上有记号的孩子一定会成为他的朋友。他说的是您。您绝非轻易能获得记号,但我们相信您。有一次您放假回家碰到马克斯,您当时大约十六岁。马克斯告诉我——”
我打断她:“哦,他还和您说了那次相遇!那是我最痛苦的时候。”
“是的。马克斯跟我说:辛克莱正面临艰难时刻。他正试着逃到人群中。他甚至酗酒。但他不会被战胜。他额上的记号被遮蔽了,但这个记号在秘密地燃烧他。——是这样吗?”
“哦,是的,的确如此。后来我找到了贝雅特丽齐,并最终遇见了一位领路人。他叫皮斯托琉斯。那时我才清楚,为什么我的童年生活与德米安息息相关,为什么我无法忘记他。亲爱的夫人——亲爱的母亲,我当时认为,我必须去死。难道这条路对每个人来说都如此艰难?”
她轻柔地抚摩我的头发。
“诞生总是十分艰难。您知道,鸟要奋争,才能出壳。您回想一下,问问您自己:这条路真的如此艰难?只有艰难,没有美好吗?您还知道有什么更美好、更容易的路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是很艰难。”我像在梦中,“的确艰难,直至我开始做梦。”
她点点头,目光敏锐地看着我。
“是,人必须找到他的梦。之后,路就不再艰难。但梦是不会恒久的,所有的梦都会被新的梦取代。人不可能抓住任何一个梦。”
我深深动容。她的话是警告?是拒绝?无所谓。我已准备不问前路,跟随她的引领。
“我不知道我的梦会持续多久。”我说,“我希望它是永恒的。在这幅雀鹰图下,我的命运迎接我。她像母亲,像爱人。我只属于她,而不属于任何人。”
“只要您的梦仍是您的命运。只要您仍忠实于它。”她严肃地赞同。
一种忧伤攫住我。我热烈地渴望着在这陶醉的一刻死去。我感到泪水——我已多久未曾哭过!——在我胸中不住地奔涌着,淹没我。我赶紧转过身去,走到窗边,泪眼模糊地望过花盆,望向远方。
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说着话。声音平静,十分温柔,就像一杯斟满酒的酒杯。
“辛克莱,您还是个孩子!您的命运爱着您。只要您忠实于它,总有一天它会完全属于您,就像您在梦中梦到的一样。”
我平复了情绪,又朝她走去。她向我伸出手。
“有几个朋友,”她微笑道,“只有几个,亲密的朋友,他们称我夏娃夫人。如果您愿意,也可以这样称呼我。”
她带我走到门边,打开门,指着花园说:“马克斯在那边。”
我站在高大的树下,不知怎么,既麻木又震惊,比任何时候都清醒,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在梦中。树枝抖落着雨滴。我沿着河岸走了很远,缓步走向花园,终于找到了德米安。他正赤裸着上身站在敞开的花园小屋中,对着一个吊沙袋练习拳击。
我惊讶地站在门口。德米安看上去十分健壮。宽阔的胸膛,挺拔而男子气的头部,端起的双臂肌肉紧绷,结实有力。臀部、肩膀和双肘的动作流畅如运动的溪流。
“德米安!”我叫他,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
他开怀大笑。
“我在锻炼。我答应了那个矮小的日本人,跟他摔跤。那家伙敏捷得像只猫,当然,还相当阴险。但他打不过我。我还欠他一次小小的羞辱。”
他穿上衬衫和外套。
“你见到我母亲了?”他问。
“是的,德米安。你有个好母亲!夏娃夫人!这名字真适合她。她就像生命之母。”
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。
“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名字?你该感到骄傲,小子!你是第一个,她初次见面就告知这个名字的人!”
从此以后,我像个儿子和弟兄,也像个情人般出入这所房子。每当我跨进花园,回身锁上门,或从远处看见花园中高大的树木浮现,我都感到满足而幸福。外面是“真实的世界”,是街道和屋宇,人和建筑,图书馆和教室——而这里则是爱和灵魂。这里活着童话和梦。然而我们绝非与世隔绝,我们只是身处另一片场域,以思考和讨论立足于世界当中。区别我们和众人的不是界限,而是另一种认知方式。我们的使命,是在世界上展现一座岛屿,展现一种典范,昭告另一种生活的可能。饱尝孤独的我认识了一种唯有绝对独立的人才能缔结的团体。我不再渴望幸福的欢宴,不再渴望回到愉快的节日。看到别人成群结队,我不再妒忌或思乡。渐渐地,我融入了那些立有“记号”者的秘密当中。
我们这些携有记号的人,或许被世人视为异类、疯子、危险分子。但我们是觉者,或是正在觉醒的人。我们的追求是成为永恒的觉者。而旁人的追求和寻觅在于他们的意见、理想、职责,在于他们的生活和幸福能否不断靠向大众。这也是追求,也有力量和价值。但我们认为,我们这些被立了记号的人,要展现的是自然意志全新的、独特的、未来的意志。而大众则生活在固有的意志中。对他们来说,人性——他们和我们同样热爱的人性——是完善的,需要被保存、保护。对我们来说,人性是遥远的未来,我们仍在路上摸索。人性的面目无人知晓。人性的法则无踪可循。
除了夏娃夫人、马克斯和我之外,我们的圈子里还有些各不相同的寻觅者,彼此的关系或远或近。人们怀着特殊的宗旨,专注于特殊的观念和使命,走在特殊的路上。其中有占星家,犹太教神秘哲学家,托尔斯泰的信徒和各种温柔、害羞而敏感的人,新教派教徒,印度禅修者,素食者,等等。我们之间除了敬重对方,除了赞赏每种秘密的生活之梦外,并无精神上的共识。一些人探索人类对诸神的渴望,探索远古人类的愿景,和我们比较知近。他们的研究经常让我忆起皮斯托琉斯。他们带来书,并将古老的文字翻译出来,给我们看古代符号和仪式的图片,告诉我们,人类迄今拥有的全部理想,都来自潜意识的精神之梦。人类在梦中摸索着,追寻着一种关乎未来的直觉。我们就这样熟识了古代世界精彩纷繁的诸神崇拜,直至基督教的曙光初现。我们熟悉了那些孤寂的虔敬者的教义和信仰在民族间的流变。我们从收集到的一切知识中,批判我们的时代和当下的欧洲。欧洲人壮志凌云,制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新型武器,却最终陷入深不见底的精神泥潭。欧洲征服了整个世界,却为此丧失了灵魂。
我们当中有某些笃信希望和救赎论的信徒,有试图让欧洲皈依佛教的佛教徒,有托尔斯泰的拥趸和其他派别。我们彼此倾听,将所有信仰视为一种象征。我们这些携有记号的人无须为未来的创造担忧。每种学说,每种救赎在我们眼中均已死去、失效。我们只将其视为职责和命运:我们中的每个人,都要完全成为自己,都要与萌生于自身的天然属性密切相合,都要听从和接受未知的未来为我们做出的安排。
无论我们是否相互倾吐,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,当下的溃败与新生近在咫尺。德米安有时对我说:“即将发生的事难以预料。欧洲的灵魂是一只长期被困的野兽。一旦获得自由,它最初的躁动不会悦人耳目。但事态的进展顺利与否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灵魂真正的困境——长久以来,一再被欺瞒、被麻痹的困境,能暴露出来。那时将是我们的时代。人们会需要我们,不是需要我们做领袖或新立法者——我们不会活到新法的确立——而是作为顺服者,作为听凭命运召唤的人。你看,理想受到威胁时,人人都可做出惊人之举。而当一种新理想,一场崭新的,或许危险、或许骇人的萌生中的运动来叩门时,所有人都不知去向。那些少数坚守的同行者是我们。我们正是为此被立下记号,就像该隐的记号一样,为了激起恐惧和仇恨,为了驱赶当时的人类从狭隘的田园步入危险的旷野。所有影响人类进程的人都致力于此,因为他们愿意听从命运的召唤。摩西和佛陀,拿破仑和俾斯麦,无不如此。至于他们效力于哪股浪潮,受哪种天命的驱使,并非是他们个人的选择。假如俾斯麦能理解社会民主党人并与之为伍,他就成了聪明人,而绝非命运的臣子。拿破仑、恺撒、罗耀拉,所有人!在这些问题上,人们必须考虑生物学和发展史!在地表的运动将海洋动物驱往陆地,将陆地动物逼向海洋时,正是一些听从命运的楷模,完成了全新的、前所未有的进化,以顺应形势来拯救物种,不致灭亡。这些楷模从前是保守派、怪物,还是革命家,我们不得而知。但我们知道,他们因为一直有所准备,才得以转变、获救。我们也该做好准备。”
我们交谈时,夏娃夫人经常在场,却从不以我们的方式参与谈话。对于我们这些表达思想的人来说,她是听者和回声,充满信任和理解。这些思想似乎源自她,又回归她。能坐在她身边,时而听到她的声音,分享她散发的成熟的灵性气息,我已深感幸福。
她能迅速体察我内心的稍许变化、困惑和悸动。我似乎觉得,我夜晚的梦都与她相关。我经常讲述我的梦,她总认为这些梦是自然的,可解的。没有任何奇异之处是她不能看透的。有段时间,我的梦就像我们白天谈话的仿作。我梦见整个世界处于动荡之中,而我却独自一人,或和德米安一起,紧张地恭候着重大命运的到来。命运蒙着面纱,却带着几分夏娃夫人的特征——被她选中,还是被她拒绝,都是命运。
有时,她会笑着说:“您的梦并不完整,辛克莱。您忘记了最好的部分——”这时,我会突然想起那段遗忘的梦,并无法解释我为何忘了它。
我有时被欲望折磨,心情烦躁。我难以忍受她坐在我身边,而我却不能拥抱她。她马上有所察觉。当我回避几天后,又烦躁地登门拜访时,她拉我坐在她身边,对我说:“您不该沉迷于那些您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愿望。我知道您的愿望。您必须放弃它,或完全正确地去期盼。如果您能正确地祈祷一次,坚信您能获得满足,您就会满足。您必须克服您在期盼中的懊恼与恐惧。我给您讲一个童话。”
她讲起一个少年爱上星星的故事。少年站在海边,伸出双手,向星星表达他的崇拜之情。他梦见星星,告知他的爱意。尽管他知道,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,人永远无法拥抱星星。他绝望地爱着星星,将这种爱视为他的命运。从他的爱意中,他创造出一种纯粹的生命之诗,包含放弃,沉默和诚实的受苦。这本应让他好转,更为纯净。但他的梦却全都朝向星星。一天夜里,他又来到海边,登上礁石,遥望星辰,被爱的火焰燃烧。有一刻,他竟因极度渴望而纵身跃向星辰。就在他跳跃的瞬间,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:这绝不可能!这一瞬,他跌落海滩,粉身碎骨。他不懂得爱。假如他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具备心灵的力量,坚信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,他就能飞向天空,与星星结合。
“爱无须祈求。”她说,“爱也无须索取。爱是内心坚定的力量。有了这种力量,人就无须去吸引爱,爱会前来。辛克莱,您的爱被我吸引。如果您的爱能主动吸引我,我就会来。我不想赐予礼物,我想被征服。”
又有一次,她讲了另一个童话。关于一个恋爱中绝望的男人。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,但愿被爱焚烧。他失去了世界,看不见蓝天和绿林,听不见小溪潺潺和竖琴的弦音。一切都消逝了,他变得贫乏而愁苦。但他的爱却在生长,而他宁愿死去、朽烂,也不愿放弃他对那个美丽女人的爱。他感到,爱已在他心中烧毁了一切,爱变得日益强大魅惑,乃至那个美丽的女人无法抵抗他的爱,朝他走来。他摊开双臂准备拉住她。但当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,却彻底变了模样。他惊恐地感到,他拉向自己的是他失去的整个世界。她站在他面前,把自己交给他。天空、森林和小溪,一切都焕发新的色彩,鲜活而圣洁地朝他涌来,属于他,说他的语言。他赢得的不仅是一个女人,他的心赢得了整个世界。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在他心中发光,闪耀的喜悦浸透他的灵魂——他爱过,还找到了自我。但大多数人的爱,都只为失去自我。
对夏娃夫人的爱,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。这份爱每天都在变幻。有时我确信,我的本性驱使我去爱的,并非是她本人,而是不断将我引入内心深处的一个象征。有时我觉得她的话语,就像我的潜意识,是撼动我的那些热烈问题的回答。也有些时候,对她肉体的渴望燃烧我去亲吻她抚摸过的器具。逐渐地,感官的爱和精神的爱,现实和象征融为一体。有时我在家中思念她,在静谧的内心感受着我的手正握着她的手,我的嘴正吻着她的嘴。抑或我在她身边,凝视她的脸,跟她说话,聆听她的声音。不知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。我开始领悟,人如何才能拥有一份持久不朽的爱。阅读时,我在书中获得知识,就像得到夏娃的亲吻。她轻抚我的头发,带着成熟而芬芳的温暖,微笑着看我,那时,我就像获得了进步。她的样子中呈现出一切对我来说重要的、命中注定的事物。她变为我的每种思绪,而我的每种思绪都变为她。
我不禁为圣诞假期要回到父母家中感到担忧。我本以为,两周见不到夏娃夫人,我定要承受痛苦的折磨。但事实并非如此,在家中思念她竟十分美妙。回到H.城后的头两天,我也未急于去拜访,而是享受一种安心,享受不徘徊于她身旁的独立。我在梦中以一种寓言的方式与她结合在一起。她是一片海,我是注入大海的奔流。她是一颗星,我是向她靠近的另一颗星。我们相遇,相吸,相守。我们彼此围绕着,幸福地永恒旋转在亲密而绚烂的轨道上。
再见到她时,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梦。
“这个梦很美。”她平静地说,“让您的美梦成真吧!”
早春时节,我经历了永生难忘的一天。步入客厅时,一阵幽风从敞开的窗中吹来风信子的浓香,芬芳四溢。客厅里没人,我只好上楼去德米安的书房。我轻敲了门,不等人回应,就习惯性地推门而进。
室内很昏暗,窗帘拉着。通往隔壁小房间,德米安的化学实验室的门敞开着,一抹早春明亮的白光,透过浓云照进室内。我以为房中无人,便拉开了一扇窗帘。
这时,我看见窗帘边的脚凳上,坐着德米安。他蜷缩着身体,模样古怪。一段记忆像闪电般击中我:我曾见过这一幕!他纹丝不动的双臂垂着,双手耷在膝间。微微前倾的脸上,大睁着一双茫然无物、死气沉沉的眼睛。瞳孔中闪着的一小簇耀眼的反光,就像玻璃的反射。苍白的面孔陷入深思,除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僵硬外,没有任何表情。他似乎没有呼吸。整张脸就像一副悬挂在庙门上的古老的野兽面具。
记忆令人毛骨悚然——多年前,还是个孩子的我曾见过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德米安。他的眼睛像现在一样,窥向内部,死寂的双手耷拉着,一只苍蝇爬过他的面颊。当时的他,应该是六年前,看上去古老、永恒,和今天一样,甚至脸上的细纹也毫无变化。
我惊慌地轻声走出房间,下了楼梯,在大厅里遇见了夏娃夫人。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,如此疲惫。一片阴影略过窗户。明亮的白光突然消失不见。
“我刚才在马克斯的书房。”我急切地轻声说,“出了什么事?他在睡觉,还是冥想,我不知道。我曾见过他像今天这样。”
“您没叫醒他,对吗?”她立即问。
“没有。他没听见我进去。我很快走出来。夏娃夫人,您能告诉我,他究竟怎么了?”
她用手背抹着额头。
“别担心,辛克莱。他没事。他在入定,很快会结束。”
她站起身走向花园,尽管外面下起了雨。我自觉不该跟着她,于是在大厅中踱步,闻风信子刺鼻的香气,凝视门上那幅我画的雀鹰图,心情抑郁地呼吸着弥漫在整个房中的清晨的古怪阴霾。怎么回事?究竟发生了什么?
夏娃夫人很快回来,发上挂着雨滴。她坐在扶手椅上,整个人疲惫不堪。我走到她身边,俯身亲吻了她头上的雨滴。她的双眼明亮宁静,但雨滴的味道却像眼泪。
“要我去看他?”我轻声问。
她虚弱地笑了。
“您别再孩子气了,辛克莱!”她大声警告,像是在打破她内心的桎梏,“你先走吧,晚些再来。我现在无法跟您说话。”
我出了门。经过房屋,走出城,迎着斜风细雨向山里跑去。强大的气压下,云朵担惊受怕地低飘过头顶。山下几乎没有风,山上却像酝酿着风暴。太阳不时穿过铅色的乌云,绽露惨白刺目的光。
这时,一团黄云飘过天空,和乌云撞在一处。风在黄云和蓝天间,几秒就描摹出画卷。一只大鸟挣脱蓝色的混沌,挥舞着巨大的翅膀一飞冲天,转瞬间无影无踪。接着,我听见狂风大作,暴雨裹挟着冰雹滚滚而落。一声短促的惊雷,响彻骤雨袭击的大地,同时一束阳光再次穿过云层。近处山上褐色的丛林间,苍白的积雪闪着惨淡而虚幻的光。
几小时后,当我潮湿凌乱地回来时,德米安亲自为我打开门。
他带我到楼上他的房间。实验室中燃烧着一盏煤气灯,纸张四处散落。他似乎工作过。
“请坐吧。”他说,“你肯定累了,今天天气太差。一看你就一直待在室外。茶马上来。”
“今天发生了些事。”我迟疑地说,“不只是一场雷雨。”
他审视地望着我。
“你看到了什么吗?”
“是。有个瞬间,我在云中清晰地看见一幅画。”
“什么画?”
“一只鸟。”
“雀鹰?你的梦中鸟?”
“对,我的雀鹰。巨大的黄色雀鹰,飞进蓝黑色的天空。”
德米安深吸了口气。
有人敲门。老女仆端来了茶。
“喝茶,辛克莱,请吧。——我想,你是偶然看见了那只鸟?”
“偶然?我们会偶然看到一些事物吗?”
“好吧,不会。它有所寓意。你知道它寓意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我只是感到,它意味着动荡,意味着命运的脚步。我想,它与我们有关。”
他激动地走来走去。
“命运的脚步!”他大声说,“昨天夜里,我做了相似的梦。我母亲昨天也有一种同样的预感。我梦见自己正在爬梯子,梯子架在树干或高塔上。爬上后,我看见整个国家。一片广袤的大地上,城市和村庄正在燃烧。我还不能完全说明。我还不十分理解。”
“你认为这个梦指涉你?”
“指涉我?当然。没人会做跟自己无关的梦。但你说的对,它不仅关乎我一人。我会明确地区分体现我心灵波动的梦,和一些少见的、甚至极少见的预示整个人类命运的梦。没有哪个梦,我能说它是预言并得到印证。梦的寓意太模糊。但我很清楚,我做了些不仅跟我有关的梦。这个梦和我以前的梦相关,也是这些梦的延续。我从梦中获得预感,辛克莱,我曾和你说起那些预感:我们的世界已经朽坏,这点我们清楚。但我们不能因此而预言,世界将毁灭。多年来,我一直做些梦。从中我推断或感到,两者皆可——我感到旧世界正在濒临坍塌。起初是些非常微弱遥远的预兆,但它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强烈。我知道,一些大事,可怕的事正在酝酿,和我相关。辛克莱,我们将见证那些我们谈起的事!世界将焕然一新。它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但没有死,就不会有新生。它将比我想象的更为可怕。”
我惊诧地瞪着他。
“你能详细地讲给我你的梦吗?”我胆怯地问。
他摇摇头。
“不能。”
门开了。夏娃夫人走进来。
“你们在这儿!孩子们,你们该不是在伤心吧?”
她神采奕奕,丝毫没有倦容。德米安微笑地望着她。她走向我们,就像母亲走向两个恐惧的孩子。
“我们不伤心,母亲。我们只是在解释一些新预兆,但没什么意义。该来的事会骤然前来。那时,我们会获悉我们想知道的事。”
但我却心情很糟。告别后,我独自穿过客厅,闻见风信子散发出枯萎、寡淡和死亡的味道。阴影笼罩着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