鸟奋争出壳

我画的梦中鸟已经上路,去寻找我的朋友。我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收到了回信。

课间休息后,我在教室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间的纸条。它折叠得十分普通,就像同学们在课堂上偷偷传递的纸条一样。我只是奇怪,谁会传给我。在我的印象中,班里还没有什么人和我有过如此交往。我想,我不必理会这类恶作剧。我没打开它,就直接放回书里,直至上课后,它才再次偶然落入我手中。

我摆弄着那张纸条,发现上面写着字。我瞥了一眼,不由被几个词吸引,继而震惊地读起来。我倒吸一口凉气,心像被命运紧紧捉牢:

“鸟奋争出壳。蛋就是世界。谁若要诞生,就必须毁掉世界。鸟飞向神。神叫阿布拉克萨斯。”

我默读几遍后陷入沉思。毫无疑问,这是德米安的回信。世上除了我和他,没人知道鸟的故事。他收到了我的画,看懂了我的画。这是他的解释。但这是怎么回事?并且——最令人疑惑的是,什么是阿布拉克萨斯?我从未听说过,也从未读到过。“神叫阿布拉克萨斯!”

直至这堂课结束,我都没有听讲。上午的最后一堂课开始了。讲课的是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助教。大家对他很有好感,因为他年轻,又从不装模作样。

浮伦博士带我们读希罗多德[1]。它是少数我感兴趣的课目之一。但今天,我却无法专心听课。我机械地打开书,无法紧跟译文,而是沉浸在我的思绪中。我的经验已多次证实,德米安在灵修课上说过的话完全正确。只要人的意志足够强大,他就能实现目标。如果我在课堂上完全陷入沉思,就能安静地不被老师打扰。是的,假如人精神涣散,昏昏欲睡,老师就会突然站在面前,我遇到过这种情形。但当人真正思考,真正全神贯注时,他就会受到庇护。此外,我也曾目光坚定地紧盯别人,这个方法也很奏效。和德米安在一起时,我从未成功。现在我却时常意识到,以目光和思想,人能实现很多愿望。

此时,我正在远离希罗多德和学校的地方思考着。但突然,老师的声音像闪电般闯入我的意识,我猛然回过神,听见了他的声音。他正站在我身旁,我想,他叫了我的名字。但他并没看我。我松了口气。

我又听见他的声音。大声地,他说出一个词:“阿布拉克萨斯。”

浮伦博士接着我错过的部分继续道:“我们不该从理性主义角度出发,认为古代教派和神秘社团的观念幼稚。古人根本不了解今人意义上的科学。但那时对哲学神秘学真知的研究却十分卓越,某种程度还滋生了甚至被用以行骗和犯罪的巫术和戏法。但即便是巫术,也具备高贵的来源和深刻的思想。比如我刚才举例的阿布拉克萨斯。人们认为它源自希腊咒语,是某位迄今仍被一些野蛮民族信奉的魔鬼的名字。但阿布拉克萨斯的含义似乎更为广泛。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神的名字,理解为结合了神灵与魔鬼的神衹象征。”

这位矮小渊博的男人继续着他精彩激昂的讲解,但没人注意听。而自从他不再提起那个名字,我的注意力也再次回到我的思绪中。

“结合了神灵与魔鬼。”他的声音回响着。这句话与我的思想相关。过去,我和德米安曾经常谈及这一话题。德米安当时说,我们有一位敬拜的上帝。但这位上帝,却专断地将世界一分为二,并只向我们展示其中的一部分(这部分公开的世界被称作“光明世界”)。人必须敬拜整个世界。也就是说,人们要么敬拜一位亦是魔鬼的上帝,要么必须在敬拜上帝之外,还要敬拜魔鬼。而这位阿布拉克萨斯,就是一位既是神又是魔的上帝。

那段时间,我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探寻这一思想的蛛丝马迹中,却一无所获。我翻遍了整个图书馆,没能找到一本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书。我承认,我天生不会执意去寻找什么。更不必说最初发现的真相,只会变为无法脱手的累赘。

我痴迷许久的影子,贝雅特丽齐,已渐渐暗淡,或许她已远离我,不断靠近地平线,变得模糊、遥远、苍白。她不再充满我的灵魂。

我开始以独特的方式退居内心,并在内心生发全新的认知,宛如一位梦游者。我对生命的渴望在心中绽放。对贝雅特丽齐的一度爱恋曾平复我的性欲,安抚我对爱情的向往,而现在,我的渴望有了新景观、新目标。我依旧无法获得满足,更不可能像同学们那样,在追逐女孩中获得幸福,逃避我的新渴望。我又开始不断做梦,白天比夜晚梦得更多。各种想象、愿景和期待齐聚心头,将我与外部世界隔绝。我真实而热烈地与我内心的景象、梦幻以及梦的影子交流、生活,更多于与现实世界。

一个反复出现的梦或一幅幻景,对我意味深长。它是我生命中最重要、最难以释怀的梦。梦的情形是这样的:我回到父亲家中——拱门上的雀鹰在蓝色的基座上闪着金光——母亲在家中迎候我——但当我踏进房门,准备拥抱她时,她却不再是她,而是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,高大、强壮,像马克斯·德米安和我的画中人,却又不完全相同。除了她的强大外,她完全是位女性。这个人拉住我,靠近她,给了我一个既深情又令人受惊的爱之拥抱。狂喜和战栗交织着,这个拥抱既是礼拜,又是罪孽。太多我对母亲的记忆,对我的朋友德米安的记忆,从她的形象中一闪而过,包围我。她的拥抱背弃了一切神圣,却带我步入极乐的巅峰。时常,我带着强烈的幸福感,从这个梦中醒来。时常,我又感到极度恐惧,良心受尽折磨,就像犯下了滔天大罪。

不知不觉中,这一完全潜在的内心画面和现实中明显的暗示,通过我寻找的那位神连接起来。它们越来越紧密,越来越亲昵。我开始感到,正是在充满预感的梦中,我呼唤着阿布拉克萨斯。狂喜和恐惧、男人和女人融为一体,最神圣的和最卑劣的交织一处,沉重的负疚在温柔的无辜中战栗——这就是我的爱之梦。这就是阿布拉克萨斯。爱不再是最初让我惶恐的、兽性的黑暗欲望,不是像我对贝雅特丽齐的画像那般虔诚的精神崇拜。爱是两者兼具。爱是更多。爱是天使和撒旦,是男人和女人,是人和兽,是崇高的善和卑劣的恶。我注定生活在这种爱中。我的命运就是去品尝这种爱。我渴望它,害怕它,但它永恒存在,并永远在我的上方盘旋。

第二年春天,我将告别高中去读大学。我还不知去哪里,读什么。我的嘴唇上长出胡茬,我已是个真正的成人,却依旧惶然无措,毫无目标。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内心的声音,我的梦境。我的使命是盲目地跟随它们的指引,但我却倍感艰难,并日日与自己为敌。或许我疯了,我常想。或许我与别人不同?可我也能取得他们的成绩。只要勤奋努力,我也能读柏拉图,能解几何题,能理解化学方程式。唯有一点我无法做到:抛弃秘密隐藏在内心的目标,去绘制现实的蓝图,就像那些知道自己要成为教授、法官、医生和艺术家的人一样。他们知道实现目标需要的时间,未来有何收获,我却不能。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精心盘算,谁知道?或许我也将不停地寻找,一年一年,一无所获,一无所成。或许我也走向某个目标,但那里却布满邪恶、危险和恐怖。

我所想望的,无非是试着依我自发的本性去生活。为何如此之难?

我常想画出我心中那充满力量的爱人形象,却从未成功。假如我能画出她,我一定将它寄给德米安。他在哪里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他和我相连。何时我才能再见到他?

贝雅特丽齐时期的愉快与宁静已成过去。我那时认为我已抵达心灵的岛屿,觅得安宁。但事情总是如此——一旦我爱上我的处境,找到我的梦想,它们就立即凋零、幻灭。即便悲叹也是枉然!现在,我活在热烈不安的渴望和急切的期待中,时常癫狂。我时常看见我的梦中情人,活跃地出现在眼前。她在我眼中比我的双手更为清晰。我和她交谈,在她面前哭泣,骂她。我称她母亲,哭着跪在她面前。我称她爱人,渴望她成熟而销魂的吻。我称她魔鬼和妓女,吸血鬼和凶手。她诱使我步入温柔的爱之梦,诱使我干下无耻放荡的勾当。对她而言,美善与高贵,邪恶与卑贱并不存在。

整个冬天,我都在难以描述的内心风暴中度过。我早已习惯的孤独不会给我带来压力。我和德米安和雀鹰生活在一起,和我梦中的巨人生活在一起。她是我的命运,我的爱人。生活中有了他们已经足够。因为一切都朝向伟大与宽广,都意味着阿布拉克萨斯。但没有任何梦,任何思想听命于我,我无法召唤它们,无法依我的喜好摆布它们。它们来,带走我。我被它们统治,靠它们为生。

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十分稳定。对人,我并无畏惧。同学们意识到这点,私下里佩服我。我只觉好笑。如果我愿意,我能看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,能因此而让他们震惊。但我很少乃至从不那么做。我整日与自己相处,无暇顾及其他。我所热切渴望的,不过是活一次,将那自发的自我抛向世界,与之相联,或与之抗争。有时,我在深夜的街上奔跑,烦躁不安,直至午夜才回到家中。有时我想,现在,就是此刻,我一定会遇到我的爱人,她就在下一条街的拐角,在窗口呼唤我。有时,这一切折磨我,让我无法承受,我甚至准备结束生命。

就在这时,我找到了一个庇护所——出于人们常说的“偶然”。世上并无偶然。假如人一定要找到什么,他一定能找到。这不是偶然。而是他自己、他的渴望和需求在引领他。

我在城里的两三次散步中,听见近郊一所小教堂中传出的管风琴声。我并未停步。再次路过时,我听出堂中正在演奏巴赫。我朝大门走去,发现它紧锁着。街上空无一人。我坐在教堂旁的石墩上,竖起了大衣的领子,凝神倾听。管风琴不大,音色却极好。演奏得相当精彩。演奏者以意志和顽强表达出独特而极度的个性,宛如祈祷。我有一种感觉:他一定发现了音乐中的珍宝。他不遗余力地求索着、叩击着这一珍宝,就像叩击自己的生命。我对音乐技巧所知不多,但从童年起,我就对这一灵魂的表达有着本能的领悟。爱好音乐是我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。

音乐家又演奏了几段现代音乐。或许是雷格[2]的作品。教堂内一片漆黑,唯有一束微光斜射进窗子。我徘徊在教堂门前,直至音乐结束,那位管风琴师从教堂出来。他是个年轻人,比我年长。样子矮胖,结实。他走得飞快,步伐有力,似乎满怀愤懑。

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徘徊在教堂前。有一次,我看见门开着,走进去,在座椅上坐了半个时辰。我冷得发抖,却感到幸福。楼上的音乐家在微光中演奏着。音乐中,我不仅听见他,还听见一切。他演奏的一切都来自同一源头,都有一种秘密的关联。他演奏的一切都是对信仰的虔诚奉献:不是教徒的虔诚或牧师的虔诚,而是一位中世纪朝圣者和苦行僧的虔诚,带着不顾一切献身于尘世的虔诚,超越一切教派。他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巴赫之前的大师作品,也演奏古意大利作品。所有音乐都诉说着同样的言语,诉说着音乐家的灵魂:他的思慕,他对世界最热诚的渴望,他与世界最粗暴的告别;他热切地聆听他黑暗的灵魂,他对奉献的陶醉,对奇迹深切的好奇。

有一次,我偷偷尾随着从教堂走出的音乐家,看见他进了一家近郊的酒馆儿。我跟进去,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样貌。他坐在酒馆儿的角落,头上戴着一顶黑毡帽,面前摆了一杯酒。他的脸和我想象的一样:丑陋,粗野。神色间充满探寻、执拗、顽强和意志,嘴唇却带着几分稚气。他的前额和眼睛彰显男子气概,下半张脸却温柔天真,有些冲动和懦弱。他的下巴显得迟疑、幼稚,似乎在抗拒着他的额头与目光。我喜欢他那写满傲慢和敌意的深褐双眼。

我沉默地坐在他对面。酒馆儿里没什么人。他瞪着我,想用目光赶走我。我不回避他,坚定地看着他,直至他开始粗暴地嘟囔:“您这样盯着我,是想讨骂?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?”

“我什么也不要。”我说,“您已经给了我很多。”

他皱了皱眉。

“看来您是个音乐狂?我认为,沉迷音乐让人恶心。”

我没有退缩。

“我经常听您演奏,在教堂外。”我说,“我不想打扰您。我想,我似乎在您身上发现了什么,一些特殊的东西。我说不清。但您最好别理我!我只想在教堂里听您演奏。”

“我的门总是锁着。”

“您有一次忘了锁门。我坐在里面。否则,我就站在外面,或坐在路边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下次您可以进来,里面暖和。您只要敲门,但声音要大,而且别在我弹琴时敲。现在您说说吧——您到底想干什么?您这么年轻,想必是个中学生或大学生。您是学音乐的?”

“不。我喜欢音乐,但我只听您演奏的那类音乐,纯粹音乐。听的时候,我就像走在天堂与地狱之间。我想,我热爱音乐,是因为音乐极少鼓吹道德。我所寻找的,不是其他那些宣讲德性的事物。道德让我痛苦。我表达不好——您可知世上有一位既神圣又邪恶的上帝?我听说曾有过一位。”

音乐家向后推了推大毡帽,甩了甩他宽大前额上的一缕黑发,紧张地看着我,并隔着桌子俯身凑向我,轻声而急切地问:“您所说的这位上帝,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可惜我除了名字,对他一无所知。他叫阿布拉克萨斯。”

音乐家不安地环顾四周,就像担心有人偷听。接着,他再次凑近我,轻声说:“我想也是。您是什么人?”

“我是个高中生。”

“您从哪里听说的阿布拉克萨斯?”

“偶然听说。”

他猛地一捶桌子。酒杯一震,溅出了酒。

“偶然!不要信口雌黄,年轻人!人不会偶然知道阿布拉克萨斯。这点您记住。我可以告诉您更多关于他的事。我对他有所了解。”

他沉默下来,往后挪了挪椅子。我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,他却扮了个鬼脸。

“这次不说!下次——接着!”

说着,他从他一直穿在身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几颗烤栗子,扔给我。

我接过栗子,吃起来,没有说话,感到心满意足。

“那么!”片刻后,他低语道,“您是从哪儿知道的——他?”

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。

“当时我很孤独,不知所措。”我说,“于是我想到一位早年的朋友。在我看来,他无所不知。我画了一只正在挣扎着冲破球体的鸟,寄给了他。不久后,我几乎无法相信,我收到了一张纸条。上面写着:‘鸟奋争出壳。蛋就是世界。谁若要诞生,就必须毁掉世界。鸟飞向神。神是阿布拉克萨斯。’”

他没有应答。我们剥栗子吃,喝着酒。

“再来一杯?”他问。

“谢谢,不了。我不爱喝酒。”

他笑起来,有些失望。

“随您的便!我爱喝酒。我再待会儿。您想走,尽管走!”

再次听他演奏后,我们一起走出教堂。他有些沉默。我跟着他穿过一条老巷,进了一所古老气派的房子。我们上了楼,步入一间宽敞昏暗又有些破败的房间。屋子里除了一架钢琴,没有其他与音乐相关的物品。巨大的书架和书桌,为空间平添了几分书卷气。

“您的书真多!”我赞叹道。

“一部分是我父亲的藏书。我住在他这里——是啊!年轻人,我和父母住在一起,但我不能介绍您认识他们。在这个家中,我没有地位。您知道吗?我是个浪子。我父亲是城里受人尊敬的知名牧师和传教士。而我,坦白告诉您,我是他天资聪颖、前途光明,却不务正业、近乎疯狂的儿子。我曾攻读神学,并在国家考试前放弃了这一幼稚的学科。尽管我仍在这个领域自修。对我来说,研究人类创造的各种神极为重要,也一直是我最大的兴趣所在。此外,我现在是个音乐家。将来,看样子,我很快会得到一个小管风琴师的职务。这样,我还要待在教堂。”

我浏览着书架上的藏书。台灯的微光下,我看见一些书的书脊上写着希腊文、拉丁文和希伯来文。昏暗中,我的新朋友正俯下身,准备趴在墙边的地板上。他似乎要做什么事。

“您过来。”过一会儿,他对我说,“我们做些哲学训练。也就是趴下,沉默,思考。”

说着,他扔进壁炉里一根擦着的火柴。纸和柴火燃烧起来。火越烧越旺。他仔细拨弄着火。我趴在他身旁破旧的地毯上。他凝神注视着火。我也被火光吸引。就这样,我们沉默不语,整整在跳动的火苗前趴了一小时——看着火熊熊燃烧,又颤抖着逐渐枯萎,最终归于沉寂,在壁炉中化为灰烬。

“拜火教算不上人类最愚蠢的发明。”他喃喃道。除此之外,我们并未作声。我盯着火,陷入宁静的梦中,看见火焰中缭绕的形状和灰烬中的各种幻象。我的同修者扔进壁炉中一块松脂。一小簇火苗跳跃起来。我看见火中显现出一只鸟,长着黄色的雀鹰头。渐渐熄灭的火中,金色的火丝编织成巢穴,形成字母和图画。我回忆起一些面孔,一些动物和植物、虫和蛇。当我从幻觉中回到现实时,我看见他正托着下巴,陶醉而痴狂地注视着灰烬。

“我得走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
“好,您走吧。再见!”

他没有起身。火已熄灭。我艰难地摸索着穿过黑暗的房间和走廊,走下楼梯,离开了这栋富有魔力的老宅。大街上,我停下脚步,又望了它一眼,看见所有的窗户都漆黑一片。在煤气路灯的照耀下,一面铜牌立在门口,发着幽光。

铜牌上写着:“皮斯托琉斯,主牧师。”

回到我的小屋中吃过晚餐后,我才忽然想起,我既没从他那里了解更多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事,也对皮斯托琉斯所知甚少。我们之间的谈话不足十句,但我喜欢这次拜访。他还答应,下次会为我演奏一曲精致的管风琴曲,布克斯特胡德[3]的《帕沙卡里亚舞曲》。

我并未认识到,和音乐家皮斯托琉斯一同躺在他幽僻房间的壁炉前时,他已为我上了一课。注视火光对我有益。它唤醒了我的某种一直忽视的兴趣。我逐渐意识到这点。

小时候,我就有观察自然的爱好。不是简单地观察,而是深深沉迷于它的魔力和它复杂深刻的语言。树的盘根错节,岩石多彩的纹路,水上漂浮的油珠,玻璃的裂纹——这一切对当时的我都极具魅力。水和火、烟雾、云朵和尘土,尤其是当我闭上双眼时看见的旋转色块。第一次拜访皮斯托琉斯后,我又想起这一切,内心明显变得强大而愉快。一种觉醒在增强。所有这一切,都该感谢那次对火的凝视。一种多么令人惊奇、难忘而充实的凝视!

在探寻生命真谛的路上,我已积累了微少的经验。而现在,我又有了新经验:观察一种新景象,沉迷于它非理性的、混乱而奇异的自然形态,并在心中与创造这一景象的意志和谐统一 ——人能迅速感知它的诱惑,并将这一景象视为自己的情绪、自己的创造——我们看见自身与自然的界限在震颤,在模糊。而我们认识了这种情境,却并不知道,它究竟来自外部世界映入眼帘的画面,还是来自内心的图景。没有什么比观火更能简单地让我们发现,我们是多么出色的造物者。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参与着世界持续的创造。确切地说,在我们心中和在自然中,活跃着同一个神。当外部世界衰败,我们中的某人一定会站出来将其重建,因为山脉、河流、树木、叶子、根和花,一切自然中的景象,早已存在于我们自身,来自我们的灵魂,是我们灵魂中永恒的本质。我们不了解这种本质,但是爱和创造却常常让我们有所感知。

几年后,我在达·芬奇的一本书中证实了我的观察与思考。他说,观察一面啐满口水的墙,是美好深刻而刺激的体验。他在潮湿墙面的每片痕迹中的感知,正是皮斯托琉斯和我一起观火时的体验。

再见到音乐家时,他对此做出了解释。

“我们对人性的界定太过狭隘!我们从个人与他者的差异中辨识个性,但我们是由世界的全部构成。我们每个人肉身进化的谱系,都可追溯到鱼,甚至追溯得更远。因此,我们的灵魂中包含了曾经居住过人类灵魂中的一切。一切存在过的神灵与魔鬼——无论在希腊人、中国人,还是祖卢人身上——都与我们的内心同在,都作为可能性、愿望和出路存在。如果人类濒临灭绝,只剩下一个天资尚可,从未受过教育的孩子,那么,即便是这个孩子,也会重新发现万物的运作,重新创造出神灵、魔鬼、天堂、戒律、禁忌,创造出《新约》和《旧约》,创造出一切。”

“好。”我反驳道,“可个人的价值何在?如果一切都已在人的内心成熟,人又为何奋争?”

“住口!”皮斯托琉斯暴躁地喊道,“世界于人自身的存在,和人是否知道这种存在,差异巨大!一个疯子能说出让人忆及柏拉图的话;一位亨胡特兄弟会[4]学园中虔诚的小信徒,能深入而创造性地思考诺斯底教派[5]和索罗亚斯德教派[6]的神话学关联。但他们一无所知!只要他们毫无认知,他们就是树,是石头,最多是动物。而一旦知识在他们心中光芒微现,他们便成了人。难道您在街上见到的所有双足动物都是人,只因他们能直立行走,能十月怀胎?您要知道,他们中有众多的鱼和羊、蠕虫或水蛭、蚂蚁和蜜蜂!他们具备成为人的可能。但首先,他们必须认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,甚至去学习认识,才能拥有这种可能。”

我们的谈话大致如此。我认为能震撼我的新东西不多。但所有谈话,哪怕是乏味无奇的内容,都轻柔而持续地捶打着我内心的某一部位,帮助我成形,冲破束缚,打碎蛋壳。每一记捶打都让我更加自信,更加自由,直至让我那只黄色的雀鹰,以它美丽的头颅冲出破碎的世界。

我们经常互诉彼此的梦境。皮斯托琉斯擅长解梦。有个奇妙的例子令人难忘。有一次,我梦见自己能飞。某种程度上,我是难以自持地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抛向空中。飞翔令人振奋,但很快,我就失控地被拽向危险的高处,感到害怕。就在我害怕的瞬间,我突然释然地发现,我能借助呼气和吸气,控制飞行的上下方向。

对此,皮斯托琉斯解释说:“推动您飞翔的力量,是一种伟大的人性财富,世人皆有。它是一种与万力之根紧密相连的感觉。但很快,这种感觉就令人恐怖,令人陷入危险!为此,大部分人会放弃飞翔,走上安分守己的庸常之道。但您没有。您继续飞翔。您是位有才干的青年。看!飞翔中您有了奇妙的发现,您能驾驭一切。在驱动您飞翔的巨力之外,您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力量。它虽然微小、纤细,却是一种工具、一个舵盘!非常了不起。没有它,人会失控地冲出天际,像个疯子。但您拥有深刻的洞察力,超越了那些安分守己的人。他们没有钥匙,没有舵盘,只能跌入深渊。但是您,辛克莱,您有所作为!而怎么做,您难道全然不知?您运用了一种新工具,一种呼吸调节器。您应当意识到,在您的心灵深处,‘主观’甚少。心灵中的‘主观’无法发明调节器!它不是创新,只是借鉴!它已存在千年。它是鱼的平衡器,是鱼鳔。事实上,今天仍有几种少见而古老的鱼,它们的鱼鳔同时具备肺的功能,在必要情况下呼吸空气。您的肺同样,在您的梦中行使了鱼鳔的功能!”

他甚至拿出一部动物学著作,让我看一种古老鱼类的名称和插画。怀着奇异的战栗,我暗暗感到,一种进化初期的功能在我体内复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