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的呵护,儿时的爱欲与满足,在温柔善意和光明中,游戏着浑然度日。我的童年充满美妙细腻而可爱的故事。但我最关注的仍是生命中寻找自我的脚步。那些瑰丽的休憩间,幸福岛和伊甸园不再吸引我。我将它们安置于远方的光芒中,不再渴望登门造访。
因此,回首往事,我只想谈论些解禁我,驱策我前进的新事物。
“另一个世界”依旧不时袭来。它依旧带着恐吓、胁迫和罪恶,革命性地威胁着我眷恋的宁静。
几年后,我感到一种原始冲动在我身上滋生。这种冲动在光明的世界中只能被遮掩和潜藏。像他人一样,萌生的性欲被我视为敌人、毁灭者,视为禁果、诱惑和罪恶。青春期的秘密激发好奇和梦幻,欲望和恐惧。它与我童年的平静喜乐格格不入。我过着一个孩子的双重生活,尽管我已不再是孩子。我的意识,活在熟知的光明世界,它否认即将破晓的新世界。可同时,我又潜伏在梦想、冲动和期盼中。意识的世界忧惧地架起一座座桥梁,但童年的世界已在我身上悄然崩塌。我的父母和天下父母一样,对我的发育束手无策,从不谈起。他们只是不竭地关爱我,帮我绝望地否认现实,并继续寄居在愈发虚假的童年。我不知父母对此是否真能有所作为。我不责怪他们。这是我自己要去完成的事,自己要去寻找的路。而我和大多数教养良好的孩子一样,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。
每个人都要遭逢这番苦难。它对一般人来说,是自我与环境对决的巅峰,是前进道路上最艰难的跋涉。许多人终其一生,唯有在童年的腐朽与幻灭中,才经历过命中注定的死亡与新生,被眷恋的事物抛弃,熟悉的世界变得清寂和死一般冰冷。许多人永远举步不前,一生都痛苦地眷念着无以挽回的昨日,做着逝去天堂的美梦,这一所有梦想中最致命的梦想。
还是回到故事中吧!告别童年的知觉和幻象不足挂齿。重要的是“黑暗的世界”“另一个世界”卷土重来。弗朗茨·克罗默的世界驻居在我的身上,为此,我又被“另一个世界”的权力操控。
我和克罗默的故事已结束多年。那段戏剧性的罪恶往事已远离我,像场短暂的噩梦,留在了虚无的过去。弗朗茨·克罗默已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。最后一次相遇后,我几乎很少想到他。然而我悲剧的主角,换成了德米安。他不会完全隐没在我的周遭。他远远站着,不动声色,直至许久后,他才再次徐徐靠近,施展他的力量。
那时的我和德米安,大约一年甚至更久没有过任何交谈。我回避他,他也不来找我。有一次我们偶然遇见,他只朝我点点头。那段时间,他的友好中透着一丝嘲讽,当然,这也许是我的错觉。我和他的故事,他对我的奇特影响,似乎被我俩双双遗忘。
只是当我回想他的模样,我看见他仍在我的记忆和意识中。我看见他去学校,单独一人,或者在其他大学生中间。他与众不同,孤寂沉默,就像一个独立天体,漫游在人群中,沉浸在自己的空气中,活在自己的律法中。除了他母亲外,没人爱他,也没人信赖他,但即便是和他母亲在一起,他也不像个孩子,而是像个成人。老师们从不叨扰他,他是个好学生,但他从不取悦他人。时而,我听说他讽刺或反驳了某位老师,毫不留情,让老师无地自容。
闭上双眼,一幅画面浮现脑海。那是在哪里?哦!我想起来了,是在我家房前的巷子里。那天我看见他站在那里,手中拿着笔记本,正在画着什么。他在画我家拱门上的鸟形徽章。我站在窗前,躲在窗帘后偷偷看他。他专注于徽章的脸冷静清醒,让我震惊。那是张男人的脸、学者的脸、艺术家的脸,带着非凡的沉静敏锐,意志坚定,心思深远。一双眼睛充满认知。
又见到他是不久后的一天,在大街上。放学的学生们正围观一匹跌倒的马。马躺在地上,身上还拴着农车的车辕。它大张的鼻孔悲苦地喷着气,身上看不见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。一侧街道的灰白尘埃被马血染得发黑。我有些恶心,掉过头去,却看见德米安。他没往前挤,而是以他一贯的优雅姿态站在人群后。他专注地看着马头,目光深邃宁静,几近偏激又冷酷无情。我不得不长久凝望他,直至意识模糊,被一种古怪的感觉占据。我不仅看见他不是孩子而是男人的脸,我还看见——我想我看见了,或者我感到了——他的脸不是一个男人的脸,而是些别的脸。一张女人的脸晃映其中。特别是某一刻,我看见他的脸既非男人亦非孩子,不是老人,不是青年。他的脸是一张千年的永恒之脸,烙着非同我们时代的其他时代的印记。或许那是张动物的脸,树的脸,星的脸——我不知道。当时的我无法做出今天这般成熟的描述。也可能因为他长得美,因为我喜欢他或讨厌他——难以说清。我只是看见他与我们不同。他像野兽,像幽灵,像一幅画。我不知他究竟像什么。和我们相比,他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异样。
这是我全部的记忆。或许这段记忆已被日后对他的强烈印象冲淡。
再和他深入接触,是我年长几岁以后。德米安没有按习俗,在适当的年龄接受教会的坚信礼。这件事很快闹出传言。学校里有人说他是犹太人,或是异教徒。有人说他和他母亲没有任何宗教信仰,或者他们信奉一种神秘的邪教。有人怀疑他和他母亲过着情侣生活。大家预测,他迄今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家中长大,有损他的未来。总之,他母亲最后决定,让他比同龄人晚两年接受坚信礼。于是,我们成了坚信礼预备班的同学。
其间的一段时间我躲着他,不想接近他。他身上流言蜚语太多,秘密太多。再说和克罗默的事情结束后,我一直对他心存愧疚。况且我自己的秘密已多得让我焦头烂额。性欲萌发遇上坚信礼课,我虽然有意学好,但我的虔信教育受到干扰。圣言像远方寂静而神秘的幻象,或许极美,极为崇高,但它既不现实,亦不刺激。另一件事在我心目中占了上风。
越是对上课缺乏兴趣,我越是注意马克斯·德米安。我们似乎对一些事心有灵犀。仔细追忆这种默契,我想起一回早课。那时的小教室中燃着蜡烛。神父讲起该隐和亚伯的故事。我心神涣散地听着,昏昏欲睡。当神父高亢而诚恳地讲到该隐的记号时,我像被惊醒般抬起头,看见坐在前排长凳上的德米安,正回头看我。他机智的双眼严肃地流露出嘲讽。我只和他对视片刻,就急切地听神父讲道。我想听他如何解释该隐和他的记号。一种清晰的认知发自我的心底:神父讲得不一定对。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。人甚至可以批判神父的看法!
这一刻我和德米安心心相印。奇异的是,灵魂间确凿的息息相关,似乎魔术般地感染了整个空间。不知是他有意,还是出于偶然,几天后的宗教课上,德米安换了座位,坐在我前面。(我依旧记得,清晨的济贫院中,我多么喜欢在人满为患的愁闷气息中,闻他后颈散发的肥皂清香!)几天后,他又换了位置,坐在我身边。随后的整个冬天和春天,他都坐在这里。
早课变得不同。不再无聊,不再叫人昏睡。我开始盼望早课。时常,我俩在聚精会神听神父慕道时,我的邻座只要递来一个眼神,我就能马上会意到一个古怪的故事,一句奇异的箴言。而他再一个眼神,我心中的批判与质疑就会觉醒。
我们常常是不听讲的差生。德米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温文尔雅,从不高声谈笑,不做少年人常做的蠢事,老师从不责备他,但他却会轻声耳语,或以手势和眼神让我参与他的思考,其中不乏古怪的想法。
比如他告诉我,他注意哪些学生,如何研究他们。哪些学生他已十分了解。课前他会说:“假如我用大拇指朝你做出手势,他或他就会回头看我们,而他会挠脖子。”等等。上课时,德米安会在我心不在焉时,突然像他说的那样朝我做出夸张的手势,而几乎每次,我都能马上看见那几个学生,像提线木偶般,做出德米安所说的动作。我缠着马克斯,叫他在老师身上也试试,他却拒绝我。但有一次我告诉他我没预习功课,不希望神父提问我时,他却帮了忙。当时神父正找人背一段经文,搜寻的目光落在诚惶诚恐的我身上。他慢慢走向我,手指已伸向我,马上要叫出我的名字——这时他突然神态恍惚,不安地拉了拉常服的领子,转身走向紧盯着他、似乎要提问的德米安。出人意料的是神父又再次移步,咳了几声后叫起了另一名学生。
这一幕让我暗自发笑,不由得想起我的朋友常和我玩这种游戏。比如有一次放学路上,我忽然感到德米安在跟着我,回头看去,他果真在我身后。
“你能让人按照你的意愿思想吗?”我问他。
他坦率地回答了我。冷静客观,以他特有的成人方式。
“不。”他说,“做不到,因为人没有自由意志。尽管神父常叫人按他的意愿思想,但他做不到。我也不能让神父按我的意愿思想。我们可以通过妥善地观察别人,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想法和感受。大部分时候,我们还能预知他们下一步的行动。这很简单,只是人们不知而已。当然,这需要练习。比如飞蛾里有一种夜蛾,雌蛾比雄蛾罕见。它们的繁殖和其他动物一样,雌蛾受精,随后产卵。假如你有一只雌性夜蛾——科学家常做这种实验——你会发现,到了晚上,雄蛾们纷纷飞向这只雌蛾,飞几小时。想想看!雄蛾们在几公里外,就能感知一只雌蛾的存在!人们想对此做出解释,但是很难。或许和它们的嗅觉有关。就像猎犬能沿着人无法觉察的踪迹追寻猎物。你明白吗?这些自然现象没人能做出解释。可我想说:夜蛾中,雌性如果像雄性那般常见,夜蛾就不会具备如此神奇的嗅觉!它们之所以拥有这种能力,是因为它们经过艰苦的磨炼。无论是动物还是人,只要他全力以赴,将他的全部意志专注于一件事上,他就能实现目标。如此而已。你问题中的意思大致如此。只要你准确地审视某人,你就会比他本人更了解他。”
我差点说出“读心术”,并提起多年前克罗默的事。但我们之间似乎有种奇异的共识,无论是他,还是我,都绝口不提多年前他对我生活的重大影响,哪怕是隐晦地提及。就像我们之间绝无往事,或者我们都认为,我们已经将那段往事遗忘。有一两次,我们甚至一起在街上遇见了弗朗茨·克罗默,但我们没有目光交流,也没有谈论他。
“意志又是怎么回事?”我问,“你说,人没有自由意志。可你又说,人只要意志坚定,就能实现目标。这肯定不对。如果我无法把握我的意志,我又如何指使它,去我让它去的地方。”
他拍拍我的肩膀。他欣赏我时,总会这么做。
“很好,你提出了问题!”他笑道,“人必须不断发问,不断存疑。但这个道理简单。就说雄蛾。假如它的意志是飞向星辰,或飞向任何别处,它就不会找到雌蛾。但它没有。它寻找对它有意义、有价值的东西,寻找它必须拥有的东西。因此它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功——它发展出其他动物少有的妙不可言的第六感。我们人类比起动物,当然,空间更大,兴趣更多。但即便是人类,也局限于相对窄小的空间内,难以脱身。我们可以异想天开,比如我们想去北极。只要我们满心期盼,只要这个愿望真正萦回于我们全部的生命,我们就能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去实施它。一旦如此,一旦人按照内心的命令去尝试,就能实现愿望,驾驭意志,宛如驾驭一匹良驹。但假如我现在想影响我们的神父先生,叫他往后不戴眼镜,那肯定办不到,因为这只是玩笑。而秋天时,我决意换到后面的座位就很顺利。因为名字排在我前面的学生一直生病,有一天他突然回到课堂,有人得给他腾出座位。我当然一马当先,因为我的意志一直准备着抓住机会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说,“我当时感到奇怪。从我们在班上彼此注意的一刻,你就不断靠近我。这是怎么回事?你并没有一开始就坐到我身边。有一阵子,你坐在前排。不是吗?”
“是这样,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具体要换到哪里。但我知道,我要坐去后面。我的意志是靠近你,但我并没意识到这点。同时,你的意志也助我一臂之力。直至我坐在了你前面,我才感到,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——我意识到,我不过是想和你坐在一起。”
“但后来,班里并没有再来什么新人。”
“没有。我只是干脆随我所愿,不假思索地坐在了你身边。原来那个位子上的男生很惊讶,但他并没深究。神父感到座位有变——其实他每次看见我,都有些疑惑。他知道我叫德米安。以我的‘D’,不该和后面的‘S’坐在一起!但这不过是他的潜意识,我的意志阻止他真正思考。这位好先生——其实我只用了简单的办法,我自信地狠狠盯着他。谁能承受这种目光?它让人不安。如果你也想制胜某人,你可以在他毫不设防时盯着他,假如他依旧十分冷静,你就放弃打算吧!因为这个人,你永远无法征服他。永远!但这种情况很少。我只在一个人身上失败过。”
“这人是谁?”我马上问。
他看着我,眯起眼睛,陷入沉思。随后他望向别处,没有回答。我虽然怀着强烈的好奇,却没有再问。
我想,他当时说的是他母亲——他和他母亲关系密切,但他很少提起她,也从不带我去他家。我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样子。
那时,我会学德米安,集中意志于某件事上,去实现某个目标。我有很多急切的愿望,但我从未成功。我不敢告诉德米安,也不能跟他诉说我的愿望,他也从来不问。
在此期间,我的信德有所松动。但我的思想,即便受到德米安的强烈影响,却仍和那些毫无信仰的同学不同。他们宣称信仰上帝是可笑的、灭绝人性的。三位一体,玛利亚无玷受孕是荒谬的。至今还兜售这种信仰是无耻的——我绝不这么认为。哪怕在我对《圣经》故事心存疑惑时,我童年真实的虔诚生活、父母的教诲,依旧足以让我明白,信仰上帝绝非卑劣和愚昧。对宗教,我怀有深深的敬畏。只不过德米安让我养成了更自由、更个人、更轻松、更富想象力地看待和阐释故事和教义的习惯。至少我愿意,也很享受,以他倡导的方式思考。虽然他的许多解释于我过于牵强,比如他对该隐的看法。甚至有一回坚信礼预备课上,他的想法更为大胆,让我震惊!当时老师正讲到骷髅地。对福音书中救主受难和被钉十字架的描写,我早已十分熟悉。幼年时,每逢耶稣受难日,父亲都会朗读这段经文。每次我都会深深沉迷于那个痛苦的瑰丽黯淡、阴森恐怖却栩栩如生的世界中,沉迷于客西马尼园,沉迷于骷髅地。聆听巴赫的《马太受难曲》时,一道秘密世界的阴郁而强大的受难之光,总以神秘的战栗席卷我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认为《马太受难曲》和《上帝的时间是最好的时间》[1]是一切诗与一切艺术表达的完美结晶。
课后,德米安若有所思:“我不喜欢这个故事,辛克莱。你品读下这段经文,味如嚼蜡。关于这两个和耶稣一齐被钉上十字架的强盗。山上并排立着三具十字架,十分壮观!但对两个强盗的描写却有些感情用事!首先,他们是犯人,干了无耻之事。天知道他们干了什么。然而一个强盗却在十字架上被感化,庆祝了一场改邪归正、悔过自新,叫人痛哭流涕的圣典!我问你,对于即将步入坟墓的人来说,悔悟的意义何在?这不过又是个福音故事。虚假,诡诈,腻味。用心是教诲虔诚。假如让你从两个强盗中选一人做朋友,或者让你考虑一下,哪个强盗更为可信,你绝不会选择那个号啕大哭的家伙。不。另一个强盗才是硬骨头,才有个性。他蔑视转信。再说当时的情况,转信无疑是虚伪的。他把他的路走到了底。在最后一刻,他没有背弃一直助佑他的魔鬼。他是个有品性的人。关于这种人,《圣经》中都描写得极为简慢。说不定他也是该隐的后代。你说呢?”
我惊诧得哑口无言。我本以为我对耶稣受难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。现在我突然意识到,我听它时,读它时,完全缺乏个人的思考,缺乏幻想和想象力。对我来说,德米安的想法致命地威胁着我坚守的信念。不,人不能颠覆所有事、所有人,更不能颠覆圣神。
一如往常,不等我开口,他就注意到我的抗拒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这是些古老的故事。但别太认真!我想告诉你:这个细节清晰地暴露了宗教的瑕疵。《圣经》中缔结新旧约的全能之神,是个杰出形象,却并未呈现出本来的神。他是完善、高贵、慈爱和美。他高深、感性——完全正确!但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部分。这个部分被简单地归因于魔鬼。世界的这个部分,整整半个世界,讳莫如深。就像人们尊上帝为生命之父,却对繁衍的根本——性行为避而不谈,宁愿将它解释为魔鬼的把戏和罪恶!我不反对世人崇拜这位耶和华上帝,完全不反对。但我认为,我们应当崇拜一切。一切皆为圣神。应当崇拜整个世界,而不是只崇拜这个被刻意划分出来的冠冕堂皇的部分!我们需要上帝的礼拜,也需要魔鬼的礼拜。我认为这样才正确。抑或,人应当创造一个也是魔鬼的上帝。在他面前,人无须对世上自然生发的事物感到羞愧。”
他一反常态,甚至情绪激动。但很快,他又露出微笑,不再咄咄逼人。
他的话击中了困扰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谜团。我每时每刻都怀揣的,却从未向任何人袒露的谜团。德米安提到的上帝和魔鬼,冠冕堂皇的神圣世界和秘而不宣的魔鬼世界,正是我的神话,是我对两个世界或世界的光明与黑暗的思索。我认识到,我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,是所有生命和所有思想的根本问题。一道神圣的阴影突然投向我,恐惧和敬畏朝我袭来。我看见并感觉到,我独有的、个人的生命与见解,深刻地卷入了伟大思想的永恒洪流。可这种认识并不可喜,尽管它宽慰我,认可我。因为它冷酷、粗暴,它意味着负责,意味着无法再做回孩子,意味着孑然一身。
我平生第一次倾诉心底的秘密。向我的同伴讲起我从幼年时就经历和思考的“两个世界”。他马上明白,我心中对他见解的赞赏。但他不会对此加以利用。他比以往更加全神贯注地听我诉说,盯着我的眼睛,直至我不得不回避他的目光。因为我在他的目光中又看到异样,看到野兽和永恒,看到难以想象的古老。
“我们下次再谈。”他温和地说,“我看,你说出的不及你思考的多。如果是这样,你应该知道,你从未按你的思想去生活。这样不好。只有经过生命洗礼的思想才有价值。你知道,你的‘光明世界’只是半个世界。像神父和老师一样,你躲避另一半世界。但你并不成功!人一旦开始思考,就无法躲避那个世界。”
他深深触动了我。
“但是!”我几乎喊道,“有些事物的确是禁忌的、丑陋的。你不能否认!我们必须弃绝这些禁忌的事物。难道只因为我知道世上有谋杀和诸多罪恶,因为它们存在,我就要加入罪人,成为罪人吗?”
“我们今天讨论不出什么结果。”马克斯宽慰道,“你当然不必去杀人或奸杀少女。不。现在的你还理解不了‘正当’和‘禁忌’的真正含义。但你已触摸了真相的一角。你还会领悟更多。不必担心!比如你这几年有一种欲望,它比其他欲望更加强烈。它是‘禁忌’。希腊人和许多民族则恰恰相反,将这种欲望奉若神明,尊崇礼拜。没有永恒的‘禁忌’。它处于变化之中。如今人人可与女人同笫,只要他带她到神父面前婚配。其他民族则迄今与我们不同。因此,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‘正当’与‘禁忌’。谁也不会因为犯了忌,就成为恶棍。反之亦然。——说到底,这是得过且过的问题!有些人图安逸,不去思考,不去裁断,遵循不变的禁忌法则。他们感到轻松。另一些人有自己的信条。他们的禁忌可能是绅士们的日常之举。他们认为正当的事,可能遭人唾弃。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立场。”
突然,他似乎懊恼自己话多,沉默起来。即便在当时,我也能大致理解他的感受。他虽然总以令人愉快和貌似不假思索的态度表达他的思想,但一场“只为谈话的谈话”,如他所言,他“死也不能忍受”。和我在一起,除了他对我的兴趣,他还在机智的畅谈中获得快乐。简言之,获得一种缺乏全然严肃的快乐。
写下“全然严肃”,我想起另一幕。那是我和马克斯·德米安少年时代最难忘的经历。
坚信礼的日子近了。灵修课最后的内容论及圣餐。神父十分看重这一内容,努力渲染一种仪式的气氛。可我却在这堂最后的礼仪课上,想着我的朋友德米安。眼前的坚信礼,是我们步入教会的庄重仪式。但我却被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困扰。半年来,我在宗教课上学到的知识,不及接近德米安及德米安对我的影响更有价值。我不想加入教会,却想加入一种有思想、有个性的修会。它必然存在于世间。而我的朋友,会作为它的代表和使者接纳我。
我试图驱赶这个念头。无论如何,我都该郑重其事、问心无愧地接受我的坚信礼,尽管它与我的新思想相悖。但这种念头久久不散,并逐渐和我对迫近的教会仪式的思考纠结一处。我决定有别于旁人,把坚信礼作为我迈入思想世界——那个德米安让我领略的世界的庆典。
有一天教义课前,我又和德米安激烈争辩。他沉默不语,对我的言论毫无兴趣。大概我当时有几分少年老成,装腔作势。
“我们说得太多。”他异常严肃地说,“说些聪明话毫无意义,只能让人远离自身,而远离自身是种罪过。人必须像龟一样,彻底缩进自己的世界。”
说着我们走进教室。开始上课时,我试图专心听讲,德米安也没有打扰我。过了片刻,我开始感到身旁座位的异常。它既空泛又冰冷,似乎座位上已空空无人。我渐渐不安起来,转过头看。
我看见我的朋友笔直而坐,像平常一样姿态优雅。但他又似乎与平日不同,浑身上下散发着我不熟悉的气息。我以为他闭着眼睛,但我看到的,却是他睁着。他的眼中空无一物,呆滞地窥向内部,又似乎望向遥远的远方。他一动不动地坐着,仿佛停止了呼吸。他的嘴,像木雕或石刻。无色苍白的脸像大理石。唯有褐色的头发现出一丝生机。他的双手放在课桌上,像件静物般寂静无声,又像石头,似果实般无动于衷。但它却并非软弱无力,而是像个坚固而质地优良的外壳般,包裹着暗藏的强大生命。
我不禁一阵战栗。他死了!我的念头几乎冲破喉咙。但我知道,他没有死。我紧盯着他的脸,就像盯着一具苍白的雕像。我感到:这就是德米安!平日与我并肩,同我交谈的不过是半个德米安。他为了助人意愿才不时扮演某种角色,加入我们。而这才是真正的德米安。无情、古老,如野兽、如磐石,美而冷酷,死寂一片又充满密不透风、闻所未闻的生机。环绕他的是宁静的虚无,苍穹和星空,是孤绝的死!
现在,他已完全进入自身。我颤抖地感到,我从未如此孤独。我无法成为他的一部分,无法触及他。他离我如此遥远,就像他去了海角天边。
我不明白,为何除我之外竟无一人察觉!所有人都该望向他。所有人都该仰慕他!他像幅画,像端坐的神祇。一只飞蝇落在他额上,又爬过他的鼻子和嘴唇——他纹丝未动。
他在哪里?在想什么,感受什么?他身在天堂,还是身在地狱?
不等我问他就下课了。我看见他又活了,喘着气。我们目光相遇时,我看见他和从前一模一样。他从哪里来?去了哪里?他看上去很累。他的脸又有了血色,双手再次灵活,只是他褐色的头发疲倦得失去了光泽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开始在卧室中做一种新练习:我安静笔直地坐在一把椅子上,目光僵硬,全身不动地等候着——看我能坚持多久,发现什么。可我只感到疲顿,眼皮痒得难耐。
不久后的坚信礼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难忘的印象。
一切都变了。童年在我的四周坍塌成废墟。父母总以某种尴尬的目光望着我。姐妹们已与我十分生疏。骤然的幻灭让我熟知的情感和快乐变得虚假苍白。花园不再芬芳。森林不再神秘。我的世界堆满廉价代售的旧物,平淡乏味。书籍变成纸。音乐变成噪音。我像颗落英缤纷的秋树,无知无觉。无论滴雨,光照还是严寒,我的生命已缓慢地缩进最幽闭最深邃的内部。它不死。它等待。
父母决定假期后送我初次离家,去另一所学校读书。母亲时常极其温柔地待我,像要施展魔法般尽心竭力地将爱、乡愁和记忆留在我心中。德米安出了远门。我孤身一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