贝雅特丽齐

假期后,没能再见到我的朋友,我就乘车去了St.城。我的父母陪着我,小心谨慎地将我托付给监管寄宿高中的老师。假如他们知道我将就此步入歧途,他们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。

我的问题依旧是:日后要做个好儿子、好公民,还是依我的本性走别的路。我试图在父宅的庇荫下获得精神上的幸福。我努力了许久,有时几近成功,最后却彻底失败。

坚信礼后的假期中,我初尝了空虚寂寞的滋味(往后的我该多么熟悉这种空虚与凄清!)。它迟迟不散。告别家乡对我来说并非难事,我甚至为我的轻松羞愧。姐妹们毫无来由地哭哭啼啼,我却不以为然。我对自己感到惊讶。一直以来,我都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,良善的孩子,现在却彻底变了。外部世界毫不吸引我。我整日忙着倾听心底的咆哮,倾听来自禁忌的、黑暗世界的风暴。我发育迅速。离家前半年,我已长得很高,以一副清瘦、生涩的面貌迎向世界。我身上那些孩子气的天真烂漫已荡然无存。我想,人们不会爱我现在的模样。我也不爱自己。我时常思念马克斯·德米安,可我也恨他,是他让我体味生命的贫乏。在我眼中,这种贫乏,就像一场丑陋的疾病。

新同学中,我最初并不受欢迎,也不引人注意。他们先是嘲笑我,接着无视我,认为我是胆小鬼,是个令人生厌的怪物。我倒乐在其中,甚至卖力地扮演着这个角色,并愤愤地躲进我的孤寂中。表面看来,我似乎玩世不恭,可实际上,我常常暗自软弱地屈服于悲伤和绝望。我靠着从前在家乡积累的知识过活,新班级较之以往的落后,让我养成了轻视同龄人的习惯。他们在我眼中不过是些顽劣小儿。

一年匆匆而过。假期回家的日子乏味如常。我更愿意离开。

记得那是11月初。我已习惯一边散步,一边沉浸在思绪中,无论刮风下雨。我享受散步的畅快。那是饱含忧郁、饱含藐视世界也藐视自我的畅快。一天傍晚,我在潮湿浓雾的黄昏中闲逛。城郊一处公园荒芜的林荫道吸引了我。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。我怀着阴暗的醉意蹚过落叶。它散发出湿润苦涩的气息。远方的树木像巨大虚幻的幽灵,舞蹈在浓雾中。

我迟疑地站在林荫道尽头,望着黢黑的树叶,贪婪地呼吸着剥蚀的、死一般潮湿的雾气,身上某些东西似乎在呼唤这种气息——哦,生命何等贫瘠!

这时,岔路上迎风走来一个穿外套的人。我继续走着。他叫住我。

“你好,辛克莱!”

他走向我。他叫阿方索·贝克,是寄宿学校最年长的学生。我挺喜欢他。除了他有时爱像个长辈一样嘲讽我和其他学生外,我并不反感他。他长得粗壮,连监管也怕他三分。在许多校园传说中,他都是个英雄人物。

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他以他惯用的成人口吻亲切地问道,“我敢打赌,你在作诗?”

“我没这种兴致。”我毫不客气地答道。

他笑了,走在我身旁,并以一种我早已不习惯的方式和我攀谈起来。

“别担心我不懂,辛克莱。在黄昏的雾霭中散步,心怀秋思,人就会想作诗。我能理解。写写凋零的大自然,当然,也写写逝去的少年时光。一回事。就像海因里希·海涅。”

“我可没那么多愁善感。”我抗拒地说。

“好吧,不谈这个!我觉得这种天气,适合找个安静的地方喝点儿酒。跟我一起去喝一杯?我正好一个人——还是你不愿意?亲爱的,要是你想当个模范学生,我可不想带坏你。”

我们很快坐进了一间近郊的酒馆儿,推杯换盏,喝起了一种味道可疑的酒。起初我并不习惯,这毕竟是我的新体验。但很快,初尝酒精就让我喋喋不休。我似乎突然打开心门,拥抱整个世界——多久了,我已多久没向人诉说衷肠!我开始信口开河,其中不乏我最拿手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!

贝克听得起劲——终于有人愿意听我畅谈!他拍着我的肩膀,夸我是条好汉。我欣喜若狂,积蓄已久的倾诉欲获得巨大的满足。可以说,一位长者赞许了我的见解!当他称我是个天才混蛋时,我的灵魂就像注入了甘甜的烈酒。世界焕发的全新神采在我眼中发光。我的思绪从上百口活跃的泉眼中一喷而出。精神的火焰在我身上燃烧。我们投缘地谈起老师和同学,希腊人和异教徒。贝克总想让我招供情史,我只能闭口不谈。我毫无经验,无话可说。尽管许多感受、假想和幻觉在我心中燎原,但即便是酒,也无法释放它们。贝克对女孩颇有研究。我兴奋地听他侃侃而谈。他讲得颇为玄妙。在寡淡的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,也被他讲得有模有样。快十八岁的阿方索·贝克已积累了不少经验。别的不说,他认为女孩们无非是想卖俏,想让人献殷勤。这虽然漂亮,却不真实。跟女人在一起才能有所收获。女人比女孩智慧。比如开文具店的雅各特夫人,你可以跟她欢谈,但她在柜台后面干的事,你在任何书里都读不到。

我已微醉,又听得入迷。当然,我不会爱上雅各特夫人——但听上去匪夷所思。这种私密的消遣——至少对成人而言——我连做梦也想不到。它有些怪诞,比我梦想的爱情卑微、平庸——可这是现实,是生活,是冒险。而我身旁坐着的这位就曾身经百战。于他而言,一切都自然而然。

我们的谈话逐渐高潮退去。我有些失落。我不再是他口中的天才和小男子汉。我仍是个倾听男人讲话的男孩。但即便这样——比起头几个月的日子,我依旧感觉美妙,宛如置身天堂。此外我隐约感到,我们踏进酒馆儿后发生的一切都是禁忌,绝对的禁忌。无论是喝酒,还是我们的谈话。至少我嗅到了思想和叛逆的气息。

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。我平生第一次喝醉。沿着昏黄的街灯,我们走在凉爽潮湿的夜里。喝醉的感觉不好,极为痛苦——不只是痛苦,还有些刺激,有些甜蜜。喝醉是造反,是狂欢,是生命和灵魂!贝克赞赏我的勇气,尽管他也狠狠地嘲笑了我的见识浅陋。他半拖半扶着将我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中偷偷扔进宿舍。

酣睡半晌后,我从疼痛中醒来,清醒着,被幻灭的苦楚包围。我坐在床边,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衬衫。外套和鞋子扔在地上,散发着烟草和呕吐物的气味。我头痛、恶心、口渴,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幅遥远的画面。我看见故乡和家宅、父亲和母亲、姐妹和花园,看见我宁静舒适的卧室。我看见学校、集市,看见德米安和坚信礼预备课——我所见的一切都璀璨生辉,光彩照人;一切都美好、神圣、纯洁。一切,这一切——我知道——昨天,或许几小时前还属于我,恭候我,而现在,就在这沉沦时刻,它们已抛下我,厌弃地看着我。我不再拥有它们!一切父母在我金色的童年伊甸园里就赋予我的爱和亲昵,母亲的每一个吻,每次圣诞节,每一个虔诚光明的安息日清晨,花园里的每一朵花——都已毁灭,都已被我践踏!如果现在有个暗探来捆绑我,要把我这个渣滓和渎神者带上绞架,我将束手就擒,并心甘情愿地被他带走。

这就是我的内心写照!我,一个藐视尘世的浪子!精神上孤僻,和德米安的思想一致!我的面目是一个废物,下流胚,喝得烂醉,浑身脏臭、恶心、无耻。一个野蛮的畜生,被可鄙的欲望操控!这正是我的面目:来自一座纯洁耀眼、明媚娇柔的花园,曾经热爱巴赫的音乐和优美的诗篇!我厌恶而愤懑地听着自己的笑声,听着一个酒鬼失控而时断时续的愚蠢笑声。这就是我!

但尽管如此,我仍享受这种痛苦。我已盲目而麻木地攀爬太久。我的心已在角落里沉寂太久。为此,哪怕承受自责,承受残酷和灵魂上极为可憎的折磨,我依旧在所不惜。这种感受犹如燃烧的火焰,而我的心,在火焰中颤抖!在愁闷的迷惘中,我竟获得了解脱和希望。

外人看来,我正迅速地堕落。第一次酒醉后,很快有了第二次、第三次。学校里不少学生喜欢去酒馆儿喝酒胡闹,我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。但很快,我就不再是个被动的孩子,而是成了头领和明星,成了一个著名而鲁莽的酒馆儿常客。我再次堕入黑暗世界,落入魔鬼之手。在这个世界中,我是条杰出的好汉。

可我依旧痛苦。我过着自我毁灭、寻欢作乐的生活。在我被同伴们视为英雄、视为一个大胆逗趣的家伙时,我的心灵深处却布满恐惧和忧虑。我记得一个周日上午,我从酒馆儿出来,看见街上一群正在玩耍的蓬勃欢快的孩子,头发梳得整齐,穿着安息日的衣裳,我竟掉下眼泪。当我坐在酒馆儿肮脏的桌边,喝着酒,高谈阔论,我的朋友们因我的讽人嘲世而震惊或发笑时,我心中却对我嘲讽的事物充满敬畏。我早已暗自痛哭着跪倒在我的灵魂面前,跪倒在我的过去面前,跪倒在母亲和上帝面前。

我从未在伙伴中找到归属感。在他们中间,我深感孤独,也为此痛苦。这并非没有原因。我是酒馆儿英雄,是放肆的嘲讽者。谈到老师、学校、父母和教会时,我总能在言谈间表现出我的智慧和气概——我能接受下流话,甚至自己也能说上几句——但我从没跟他们一起去找女孩。在我用语言把自己伪装成老于世故的情场高手时,我孤单落寞,并狂热而绝望地渴望着爱情。没人比我更脆弱,更羞涩。当我迎头遇上一位漂亮、整洁而娇媚的姑娘时,我就像遇见心中圣洁的梦影般自惭形愧。很长时间,我甚至不敢去雅各特夫人的文具店,因为一看见她,我就想起阿方索·贝克说的那些事,就会满面通红。

越是在伙伴中不断地感到孤独,我越是离不开他们。我完全不记得有哪一次醉酒和吹嘘曾为我带来快乐。我从未习惯酒精,每次喝醉都令我狼狈不堪。一切都像迫于无奈。我似乎必须这么做,否则我就不知所措。我害怕长久的孤单,害怕我不时泛起的纤柔、羞涩的冲动,害怕时常袭来的绵绵爱意。

我最需要的是一个朋友。虽然有两三个我很欣赏的同学,但他们为人正派,并因我的恶名而回避我。对众人来说,我是个毫无希望的浪子,过着日趋堕落的生活。老师们熟知我,经常处罚我。他们甚至就等着我被学校开除。我清楚,我早已不是个好学生。我沉闷压抑地浑然度日,并深知,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。

上帝预备了许多让人深陷孤独,走向自我的道路。那时,他就带我走上一条满是噩梦的路。越过肮脏龌龊,越过破碎的酒杯和嘲讽不休的夜晚,我看见自己——一个中邪的梦游者,不安而痛苦地在一条丑恶不洁的路上攀爬。有些梦的尽头站着一位公主,而我却受困于臭气熏天、满是淤泥的死巷,无法走向她。我的处境正是如此!我以这种羞耻的方式沉湎于孤独。在我和童年之间紧锁着一道天堂之门,门口矗立着冷酷无情的卫士。但它是一个开端,是怀想自我的觉醒。

父亲收到学校监管寄去的警告信后,来到St.城。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吓得我魂飞魄散。而当他冬天再来时,我已不痛不痒,并任凭他责骂我、哀求我,或让我想想我的母亲。最终他大发雷霆,并愤怒地说,假如我不悔改,他将不再顾及学校是否羞辱我、开除我,或把我扔进教养院。他巴不得!他离开学校时我很难过。他对我毫无办法。他根本无法与我交流。有时,我甚至觉得这是他活该。

至于我会怎样,我并不在意。我以古怪下作的方式,以浪迹酒馆儿和自吹自擂的方式与世界为敌。这是我的反抗。我想毁掉自己。有时我这么想:假如这个世界不需要我这样的人,没给我预备更好的位置、指派更高的职责,那我只能自我毁灭。损失该由这个世界承担。

那年的圣诞节过得极不愉快。母亲再见到我时吓了一跳。我又长高不少。消瘦的面颊苍白倦怠,酗酒让我看上去睡眼惺忪,整个人毫无神采。新生的胡茬和最近戴上的眼镜,更让我在母亲眼中显得陌生。姐妹们见到我后,遮遮掩掩地咯咯笑我。这一切都让我生厌。和父亲在书房中的谈话令人懊恼。和亲戚们打招呼叫人尴尬。圣诞夜了无生趣。自从我出生以来,圣诞夜一直充满喜乐、爱意和恩情。它是家中最重要的日子,更新着联结父母与儿女的纽带。而这个圣诞夜却很压抑。像往常一样,父亲诵读了福音书中旷野牧人“处处守护羊群”的一节。姐妹们一如既往,欢喜地站在礼物前。只是父亲的声音十分沉郁,神情苍老苦闷,母亲则很忧伤。礼物和祝福,福音和圣诞树——一切都变了样。姜饼的香气浓浓地散发着甜蜜的记忆。圣诞树的芬芳,诉说着一去不返的往昔。然而,我却一心盼着圣诞节和假期赶快结束。

整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。不久前,学校教务部严肃地警告并威胁我,我离被开除的日子不远了。我满不在乎。

在秋天遇见阿方索·贝克的那座公园,初春草木新绿的一天,我遇见了一位姑娘。那天,我正郁闷地踯躅独行。我身体虚弱,陷入持续的债务危机。我欠了同学不少钱,又时常编造理由向家里讨要。为了买烟买酒,我在几家店里都赊了账。我并不为此忧愁:假如学校开除我,我投河自尽,或被送进教养院,这一切都会不了了之。但现实中,我却不得不面对这些恼人的琐事。

春日的一天,我在公园里遇见一位迷人的姑娘。她身材苗条,着装雅致,长着一张聪明又略带男孩气的脸。我立即喜欢上她。她是我热爱的类型,令我产生幻想。她大约大我几岁,看上去却很成熟。她优雅丰满,几乎是位女士,脸上却挂着令人心醉的傲慢和稚嫩。

我从未成功地接近过我爱上的姑娘。这次也不例外。但是她,却比以往任何人都令我倾倒。甚至这份爱恋也对我的人生产生深远的影响。

突然间,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,一幅崇高的画面——啊!我从未如此深刻而强烈地渴望去敬畏,去爱恋!我叫她贝雅特丽齐。虽然我没读过但丁,但从英国的一幅油画中,我得知她,还保存了一件复制品。画中是一派拉斐尔前派的少女形象,四肢修长,身体和头部纤柔,双手和面孔充满灵气。我热爱的那位年轻姑娘并不完全像她,尽管她也修长,也有那股我爱的孩子气,也如她那般生机勃勃,超凡脱俗。

我和贝雅特丽齐没说过一句话。但在当时,她却对我影响至深。她就像一件眼前的圣物,为我开启一座神殿。在这座神殿中,我成了一位朝拜者。一天工夫,我就彻底摆脱了酒精和夜游。我又能享受孤独,又重新爱上读书和散步。

忽然的转变令我饱受嘲讽。但我心中拥有爱慕崇拜的对象,拥有理想。生活再次充满希望和五光十色的神秘曙光——这让我对嘲讽不以为然。我又重新找回自己,尽管我只是一个我敬仰的幻影的奴隶和仆人。

回首那段岁月,我总是心怀感激。在一片坍塌的生命废墟上,我再次竭尽全力,重建起内心的“光明世界”。我又全心全意地生活在渴望中,彻底清除了内心的黑暗和邪恶,完全驻留在光明中,跪倒在上帝面前。尽管这一当下的“光明世界”是我的虚构,但它却非同于逃回母亲的怀抱,或逃回不负责任的安全感中。它是崭新的,是我自己创造和需求的职责,肩负责任,敦促自律。我为之苦恼并始终逃避的性欲,在这种神圣的火焰中,升华为精神与虔诚。我的生活中不再有昏暗丑陋,夜晚,我不再叹息。我不再为猥亵的画面心烦意乱,不再偷听禁忌的事物,不再沉迷于淫荡的思想。取而代之的是我搭建的供奉着贝雅特丽齐的神殿。我献身这座神殿,献身精神与诸神。我将从黑暗中抽离的生活,献祭于光明世界,并乐意为之牺牲。情欲的满足不是我的目标。我的目标是纯洁。不是幸福,是美和智慧。

对贝雅特丽齐的疯狂爱恋,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。我顷刻间从一个早熟的浪子,变为一个一心盼着成圣的神殿中的奴仆。我不仅戒除了恶习,还盼望改变一切,让一切变得纯洁、高贵而富有尊严。无论饮食、言谈,还是着装。我开始在清晨冷水沐浴,尽管最初的几天十分艰难。我变得举止沉稳,衣着正派,步履坚实。他人或许觉得我可笑——但对我来说,我的内心深处正举行着一场神圣的礼拜。

在表达新思想的诸多实践中,有一项尤为重要。我开始画画。原因是我的那幅英国的贝雅特丽齐画像,并不完全像那位姑娘。我想自己把她画下来。我兴奋而满怀希望地弄回房中——不久前我有了自己的房间——许多漂亮的纸、颜料和画笔,准备了画板、玻璃和瓷具。小支的丹配拉颜料十分精致,让我着迷。有一款热情的铭绿色,我至今难忘它第一次绽放在白色小瓷碟中的光彩。

我小心翼翼地开始动笔。人像难画,我就先试着画些小纹饰、花朵,或幻想中的一绢风景:小教堂边的一棵树、一座罗马桥、桥边的柏树。有时,我完全迷失在游戏中,幸福得像个摆弄颜料的孩子。终于,我开始着手画贝雅特丽齐。

我扔掉了几幅完全失败的作品。越是极力想象那位我在街上遇见的姑娘,我就越是难于画成,乃至最终放弃,干脆开始画一张陌生的脸,让她跟随想象,在我笔下的色彩中肆意诞生。渐渐地,那张梦中之脸跃然纸上,我对它感到满意,但我仍旧继续尝试。我画得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像她,尽管我永远无法画出我的梦境。

我逐渐习惯用梦幻的画笔,毫无蓝本地绘制线条,填补色块。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游戏般的探索,乃至终于有一天,我在不知不觉间画出了一张脸。这张脸比以往任何画作都更强烈地向我诉说着什么。它不是那位姑娘的脸,要画出她的模样,我还需要许多练习。它有些别样,并不真实,却绝非毫无价值。它看上去与其说是女孩,不如说更像男孩,头发并非美丽的金色,像我喜欢的姑娘,而是红褐色。她下巴坚毅,嘴唇殷红。整张脸似面具般略显僵硬,但令人印象深刻,并充满秘密的活力。

我注视着这幅完成的画作,感觉奇异。它像一尊神像,或一副神圣的面具。一半是男,一半是女,没有年龄。它既意志强烈又空幻深思,既刻板又暗藏生机。这张脸属于我。它向我诉说着,要求着。它似乎与某人相像,但究竟像谁,我却并不知道。

那段时间,这幅画占据了我的思想,分享着我的生活。我将它藏在抽屉里,不让任何人发现并因它而嘲笑我。但只要我独自在家,我就拿出它,与它交流。晚上,我用别针将它别在床上方的壁纸上,看着它,直至进入梦乡。而次日一早,只要一睁开眼,我就又能看见它。

我又开始像儿时一样做梦。我已许久没有梦过,现在,那些梦又带着全新的画面回来了,而那幅画则最常浮现在我的梦中。它活着,说着话,时而亲切,时而与我为敌。她时常像个野丫头,时常又美轮美奂,和谐高贵。

有天早上,我又从这样的梦中醒来,突然认出了画中人。她正像老友般看着我,似乎在呼唤我的名字。她认识我,像位一直关爱我的母亲。我激动得心跳加速,凝视着那幅画,凝视她褐色浓密的头发,半女性化的嘴唇和闪耀着奇异光芒的坚毅前额(来自自然干涸的画布)。我渐渐认出她,重新发现她,领悟她。

我从床上跳起,站在那张脸面前仔细端详。她大睁的绿眼睛凝视着我,右眼略高于左眼。忽然,她的右眼眨动了一下,既轻柔又精美,十分清晰。这一瞬,我认出了这幅画……

我怎么才认出它!它是德米安的脸。

随后的日子,我时常将这幅画和现实中的德米安比照。他们尽管相像,却绝不相同。

但他仍是德米安。

一个初夏的傍晚,夕阳西下,一抹殷红的暮光从朝西的窗子照进来,洒满室内。我突发奇想,将那幅贝雅特丽齐,或德米安,钉在窗棱上端详。夕阳穿透画像照进来,那张脸渐渐模糊了轮廓,双眼映得通红,圣洁的额头和鲜艳的嘴唇在画布上散发出强烈而狂野的光。我长久地坐在画前,光芒熄灭时,仍没有移动。我逐渐产生一种感觉,这幅画既不是贝雅特丽齐,也不是德米安,而是——我自己。它并不像我——也不必像我——但它是我生活的映像,是我的心,我的命运,我的魔鬼。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朋友或爱人,那么它就是我的朋友、我的爱人的样子。它是我生死的模样,是我命运的声音和节奏。

那几周,我正在读一本书。它比所有书都令人难忘。即便在往后的日子,我也很少有这样的阅读体验——除了尼采。它是诺瓦利斯的书信和格言集。我并非全能读懂,但它却难言地吸引我。我记起书中的一句格言,用毛笔写在了画的下方:“命运和性情是一个概念的两个名字。”那一刻,我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。

我常遇见那位被我称作贝雅特丽齐的姑娘。每次遇见她,我都浑身无力,但心中又有一丝温存亲密和隐隐的深情:你和我相关,但不是你,而是你的意象。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。

我再度强烈地渴望着马克斯·德米安。我已几年没有他的音信。

唯一一次见到他是在假期。我现在认为,我故意忽略那次短暂的相遇,是因为我的羞愧和自负。我必须弥补这段记忆。

那是假期中的一天。我在老家的街上闲逛。成天出入酒馆儿让我骄矜傲慢,脸上挂着几分疲倦。我提着一根手杖,打量着街上那些苍老的、一成不变的、卑贱的市井小民。这时,我昔日的朋友迎面走来。看见他我吓了一跳。在这闪电般的瞬间,我竟想起了弗朗茨·克罗默。但愿德米安已彻底忘了这个人!对他的亏欠让我不知所措——尽管那不过是段蒙昧的童年往事,但他毕竟有恩于我……

他似乎等着我和他打招呼。见我毫无举动,他向我伸出手。我重温了他握手的方式!强劲温暖,又冷静而充满男子气概!

他仔细端详我的脸,对我说:“你长大了,辛克莱。”而他看起来却毫无变化。同样老成,同样年轻,一如往昔。

我们并肩散着步,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,丝毫不提过去。我突然记起我曾给他写过信,他从未回复。啊!但愿他已忘了那些愚蠢的信!他对此只字未提。

那时我正自甘堕落,生活中还没有贝雅特丽齐,也没有画像。走到城里,我请他一起去酒馆儿,他没有拒绝。我大模大样地点了一整瓶酒,斟满酒杯,和他碰了碰,并表现出一副学生中酒场老手的架势,一口干了杯中酒。

“你经常来酒馆儿?”他问我。

“是啊。”我悻悻地说,“不然呢?说到底,还有什么事比喝酒更有趣!”

“你这么看?也有可能。其中不乏美妙——神魂颠倒,就像遭逢酒神!但我认为大部分经常去喝酒的人早已丧失了这种美妙的感受。在我看来,泡在酒馆儿里很俗气。在昏黄的光火中混上一晚,一醉方休,的确不错!可是一去再去,一杯接一杯,难道这是真的在喝酒?难道你想像浮士德一样,每晚在酒馆儿买醉?”

我一边喝着,一边怀恨地看着他。

“没错。但不是每个人都是浮士德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
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。

接着,他带着一贯的活泼和超然笑了起来。

“哎,我们为何争执呢?酒鬼或浪子的生活无论如何比那些无可指摘的市民生活有趣。而且——我读到过——要想成为神秘主义者,最好的准备就是过放荡的日子。先例很多,比如圣奥古斯丁,他最后成了先知。从前他也曾是个享乐派。”

我表示怀疑,却绝不想被他占上风。于是我傲慢地说:“是,人各有志!但是我,坦率地说,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先知。”

德米安注视着我,轻眯着双眼流露出智慧的光。

“亲爱的辛克莱,”他缓缓说,“我并非有意说些让你不愉快的话。另外,你和我都不清楚,你眼下为何酗酒。但你心中指引你生命的东西,却清楚地知道一切。能认识这点真好:在我们心中,住着一个无所不知、无所不求的人。他所做的一切远比我们自己做得更好。——抱歉,我要回家了。”

我们匆匆告别。我独自愁闷地坐在酒馆儿,喝光了我的酒。准备离开时,我发现德米安已经付了账。这让我更为气恼。

我的心被这件事占据,难忘德米安。他在城郊酒馆儿里说的话不断浮现脑海,久久萦回,异常清晰:“能认识这点真好:在我们心中,住着一个无所不知的人!”

我望着挂在窗上的画。它已褪色,但那双眼睛依旧发着光。那是德米安的目光。或是我身上那个人,那个无所不知的人的目光。

我多么思念德米安!对他的近况我一无所知,也无法找到他。我只知道,他可能在某地读大学。自从他高中毕业,他母亲就搬离了我们的城市。

我在回忆中寻找德米安,一直追溯到那段我和克罗默的往事。他说过的话再次回响耳畔,并在今天依旧具有意义,依旧触动我!即便在我们最后这次不愉快的相遇中,他讲的浪子和圣人,也突然照亮我的灵魂。这难道不正是我的处境?难道我不是活在迷惘和肮脏中,活在麻痹和悲凉中,直至一种全新的生命力在我心中驱散阴霾,绽放生机,让我去渴望纯洁,渴望神圣?

我就这样继续沉浸在回忆中。夜已深,外面下起了雨。我的记忆中也下着雨。那个雨天,德米安在栗树下问我关于弗朗茨·克罗默的事,猜测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。一段记忆勾起另一段记忆。我想起我们在上学路上和坚信礼预备课上的交谈。最后想起我和马克斯·德米安的首次相遇。我们是怎么遇上的?我竟一时想不起。我细思慢想,让自己完全沉潜于记忆深处。想起来了!他给我讲了他对该隐的看法后,我们站在我家门口。他谈到我家拱门上的拱心石,那枚古老的难于辨识的徽章。他说,他对那枚徽章很感兴趣。人们应当注意这些东西。

夜半时分,我梦见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。徽章在德米安手中不断变形,忽而微小暗淡,忽而硕大多彩。但德米安告诉我,它始终是同一枚徽章。最后,他竟强逼我吃下那枚徽章。我吞下它,却震惊地发现,徽章上的雀鹰在我体内活了。它充满我的身体,开始咀噬我。我吓得要命,从梦中惊醒。

彻底清醒后,我听见夜半的雨刮进屋里。我起身关窗,踩在地板上某件发亮的物件上。清晨后我才发现,它是我画的那幅画。它浸泡在潮湿的地板上,已经变了形。我将它绷紧,吸干,夹在一本厚书中。第二天,从书中取出它时,它已经干了,却变了样。画上的嘴唇不再殷红丰满。现在,它看上去就像德米安的嘴。

我开始画一幅新画,画那枚徽章。它原本的样子我已记不清楚,再加上它太古老,又经过多次粉刷,一些细节即便细看也难于辨识。那只雀鹰或站或卧在花上,或竹篮上、雀巢上、树冠上。我不去追究,开始动笔画我记忆中清晰的部分。我下意识地以浓色起笔。雀鹰的头部在画布上呈金黄色。我随性地画着,几天就画完了。

只是,它成了一只猛禽,长着一颗野性而勇猛的雀鹰头。它的半个身子困在一个黑暗的球体中。一片湛蓝的天空下,它仿佛正从巨大的球体中奋争而出。我久久注视它。越看,它就越像我梦中那枚多彩的徽章。

即便知道地址,我也不会给德米安写信。但就像当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来自梦的预示一样,我决定将这幅雀鹰寄给他,无论他是否能收到。我只字未写,甚至没写我的名字。我小心地剪裁了纸边,买了一个大信封,并在上面写下他当年的地址,寄了出去。

考试临近了。不比平时,我不得不下些功夫。自从我突然戒除了恶习,老师们已重新接纳我。尽管我仍不是个好学生,但无论是我还是别人,都已不再记得,半年前我几乎是个要被学校开除的学生。

父亲的信逐渐恢复了从前的口气,没有了责备和恫吓。但我毫无兴致,向他或任何人解释我的转变。它不过恰好吻合了父母与老师的期望。这种偶然没有将我带向任何人,没有拉近我和任何人,它让我更加孤单。它引领我走向德米安,走向遥远的命运。我身陷其中,浑然不觉。贝雅特丽齐虽然是这一转变的引子,但一段时间以来,我都与我的画一起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中,思考着德米安,甚至在我的眼中和心中,贝雅特丽齐已彻底消失。我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我的梦、我的期待和我内心的转变。即便我有这种愿望,我也无法做到。

可我怎会有如此愿望?